..續本文上一頁,便與無所不通的道合一,由此便能超越肉體的凡庸人生,將此身的生死置之于度外(“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入于不死不生。”(《大宗師》)忘掉肉體生命的存亡,便能大徹大悟,猶如清晨從長夜迷夢中醒覺(朝徹),見到絕對的道(見獨),從此使超越時間,不死不生,獲得了永恒的生命,超越了肉體的生死。這與佛家由見真實而入涅槃不生不死,頗有相通。莊子認識到人的生命“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以“無已”、“無待”爲獲絕對自由之要,與佛家的核心思想無常、無我也大略相近。後來不少中國知識分子,便是從莊學出發,歸于禅宗之頓悟。莊子描述的至人、神人的風采,成爲後世道教神仙信仰的淵源之一,莊子書也被後世道教奉爲《南華真經》。
莊子書中,還有一些似乎解釋爲生死輪回說的語句。如說“死生有待”,“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知北遊》):“死生爲晝夜”(《至樂》)。既然生死互相依待,那麼生則必有死,有死則必應還有再生,死亡意味著另一新生命的開始,就像白晝完了是黑夜,黑夜過去還必有白晝。《養生主》篇還說:“指窮于爲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以薪火相傳、薪盡而火不滅,繼續點燃別的柴薪,比喻生命現象,與佛典中常用以說明生死輪回、死非斷滅的比喻相同,一些從佛學觀點解莊者,自然可解釋爲生死輪回、相續不斷。當然,莊子的論述過于簡略,沒能作出具體的說明。
道教教團誕生以後,道家基本上再未以一個獨立的學派出現于世,但曆代還是有一些深受道家尤莊學熏陶的知識分子,持類似莊子的自然主義生死觀。如玄學(包括莊學)流行的魏晉時代的士人中,阮籍、劉伶等人,便能“恬于生而靜于死”,視死如歸,以達觀名世。但他們在精神內涵、哲學思想上要比莊子低好多,沒有那種與道爲一、逍遙自在的宏大氣度。
第四節 漢代關于形神關系的思考
在佛教西來之前,中土人士便通過對形神關系的哲學思考,對人死後續存與否的問題作出了解答。漢初重要哲學名著《淮南子》,主要繼承莊子之說,進一步論述了精神與形體的關系。該書《精神訓》說,人的生命是受之于天的精神與禀之于地的形體之結合,身心二者有主從之分:“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寶也。”強調心、神(心之精華)的主導作用。舉例說,比如缺一只腳的人,不妨礙其精神健全,而精神有毛病的狂人,即使形體健全,也神志不清,會幹出糊塗事來。由此,推論出人的“神”不會隨形體而死亡。
“故形有摩,而神未嘗化者,以不化應化,千變萬抮,而未始有極。化者,複歸于無形也;不化者,與天地俱生也。”
從道家的萬有本根論出發,說形體盡管有變異死亡,但作爲心之寶的“神” (指一種奇妙不可思議、不可見的精神本體),本來是以不變應萬變的,因而不會隨形體之死亡腐爛、歸于無形,而是與天地齊壽。就像樹木之死,是青綠的枝葉消失了,但使樹木能成活生長的東西豈是樹木本身?那充滿于人形體,使形體具有生命的東西(神),豈是形體?“故生生者,未嘗死也,其所生則死矣。化物者,未嘗化也,其所化則化矣。”能夠出生、變化出萬物的本原,是不會死亡、變化的,死亡、變化的,只是它所出生、變化出來的東西。能出生、化育形體的神是不死不變的,死亡、化滅的只是由神所出生、化育的形體。
同書《原道訓》中,說人的生命是形、神、志氣叁者的結合,以莊子《養生主》所舉膏燭燃燒、“火逾燃而消逾極”,比喻精神、志氣越耗越少,只有“靜而日充”,才能保持少壯。人應“輕天下”、“細萬物”,以自己寶貴的精神爲重,注意保養,防止被物欲所誘,燥動耗散。這是《淮南子》注重精神、論證神不滅的著眼點所在,其後,司馬遷在《史記·大史公自序》中也強調神爲生之本,形爲“生之具”(生命的載體、工具),“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散,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複生,生者不可複合”。其旨歸與《淮南子》一樣,也在現世的精神修養,心理衛生。
《淮南子》強調神爲形主,認識到了精神的特質,在中國古代關于形神關系、生命本質的認識上,無疑是一大進步,但僅依神爲本原主導論證形死神不滅,忽視了形體對精神的製約作用,其論證在邏輯上不無漏洞。到了東漢,有桓譚、王充等從被《淮南子》所忽視的形體著眼,通過形神關系的辨析,論證其人死神滅的主張。桓譚《新論》利用莊子、《淮南子》所用的燭火之喻,得出與二者完全相反的結論:
“精神居形體,猶火之燃燭矣,如善扶持,隨火而側之,可毋滅而盡燭。燭無,火亦不能獨立幹虛空,又不能後燃其焰;猶人之耆老,齒墮發白,肌肉枯臘,而精神弗爲之能潤澤。”
精神居住于形體中,就像火點燃著蠟燭,若蠟燭燃完,火也不能獨自存在于虛空,不能點燃蠟燭之余燼。如同人若衰老,形體機能衰退,縱然有精神,也不能令其形體恢複青春。由此可知,精神依賴形體而存在,人死則精神亦隨滅。桓譚看到,強調了精神對形體的依賴,闡明了被《淮南子》所忽視的形神關系的另一重要方面。然其論證,亦不無漏洞可尋;光有蠟燭,並不能獨燃,須得火種來點燃,這火種從哪裏來?與蠟燭是一抑非一?燭滅火不能獨燃于虛空,卻可以點燃別的蠟燭;人老精神雖難以使形體回複青春,但只要存活一日,便不能說沒有精神。對此,桓譚似乎亦有所考慮,他比喻說:“草木五谷,以陰陽氣生于土,及其長大成實,實複入土,而後能生;猶人與禽獸昆蟲,皆以雌雄交接相生。生之有長,長之有老,老之有死,若四時之代謝矣。”就像草木五谷從其種子而生,人和動物的生命從其父母交合的“種子”而有,使種類繁衍不斷。關于生命的來源,桓譚也只從物質方面做出解釋。桓譚所用的草木以種子繁殖之喻,也爲佛書如《佛說孛經》等所用,卻是作爲生死輪回的比喻。
桓譚之後,著名的無神論思想家王充,沿著從形體實質著眼的路線,進一步論證神依形存,批判當時社會上廣爲流傳的人死爲鬼說。王充從元氣本體論出發,認爲人的生命源于元氣,在元氣之中。“元氣荒忽,人氣在其中。人未生,無所知,其死歸無知之本,何能有知與?”(《論死》)元氣是混沌無知的,從元氣而生的人,死後複歸元氣,豈能有知?人之有聰明智慧,是因爲身內五髒中的五常之氣,若五髒健全,則人神清智足,五髒有病,則人精神恍惚愚癡。人死,身體五髒腐朽,五常之氣無所寄托,何來智慧?他也利用燭火之喻說:“天下無獨燃之火,世間安得有無體獨知之精?”“人之死,猶火之滅也,火滅而耀不照,人死而知不惠”。強調智慧、精神不能離開肉體之物質基礎而獨存,肉體死亡後精神不能續存,不可能以“鬼”的形式存在。他說:人死血脈枯竭,精氣滅,形體朽,哪裏會有人能看得見的有形相的鬼?若看到有似活人形狀的鬼,那肯定非某一人死後的續存,而是與死人無關的另一種生物。又用夢和殄(假死)比較說,做夢、假死與真死是同類的事,當人做夢、假死時,肉體尚未死,已無知覺智慧,不知道他身邊發生的事,何況死後形體朽敗。豈能有知?“人夢不能知覺時所作,猶死不能識生時所爲矣。”至于有人看見死人的鬼魂,那是因爲思念存想或疾病造成的幻覺,不可能真是死人的鬼魂。
王充看到了形體對精神的作用,卻忽視了精神的主導宰製作用和生命活動生滅相續的進程。他的神滅論和無鬼論,有著明顯的漏洞。人生從無知之元氣來,死歸元氣而無知,僅屬推測,元氣的概念過于朦胧,既可推測其無知,也可推測其有知。《死僞》篇論證人死無鬼說:“人生萬物之中,物死不能爲鬼,人死何故獨能爲鬼?”否認了人尤精神與萬物的差異,若按其邏輯,可反駁說:人生萬物之中,萬物無智慧,人何故獨有智慧?何況王充的神滅論並不徹底,如說:“人之精神,藏于形體之內,猶粟米在橐囊中也。死而形體朽,精氣散,猶橐囊穿敗,粟米棄出也。”承認了精神與形體爲二,只是藏在形體倉庫中,那麼形體雖死,精神當然還會存在于形體之外了。
王充之後,有叁國吳園的楊泉,也從人身體的構造著眼,論證人含氣而生,精盡而死,“死,猶澌(消盡)也,滅也。譬如火焉,薪盡而火滅,則無光矣。故滅火之余,無遺炎矣;人死之後,無遺魂矣。”(《物理論》),以薪盡火滅之喻論證人死神滅,不出桓譚、王充的思路。
第五節 中土佛教的神不滅論
佛教入華之初,便發現了中土知識界興起的人死神滅思潮對佛教流傳的障礙,著力宣揚六道輪回、叁世因果之說。在迻譯佛典、弘揚佛法時,佛教弘傳者們往往借助順應中土本有的宗教觀念,這在宣揚生死輪回方面,表現頗爲突出。早期漢譯佛典中,普通采用中土傳統的“魂神”、“魂靈”、“神”等現成詞語,沿襲中土傳統的鬼神觀念,來介紹翻譯佛典中的生死輪回思想。如傳爲後漢安世高譯的《阿含正行經》說:“人身中有叁事:身死,識去、心去、意去”,“身體當斷于土,魂神當不複入泥犁、餓鬼、畜生、鬼神中”。叁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布施度無極章》言:“命盡神去,四大各離。”康譯《察微王經》還采用了中土“元氣”的概念,有雲:“魂靈與元氣相合,終而複始,輪轉無際。”叁國吳維祗難譯的《法句經·生死品》有偈說:“如人一身居,去其故室中,神以形爲廬,形壞神不亡”;“精神居形軀,猶雀藏器中,器破雀飛去,身壞神逝生。”(此二偈不見于南傳上座部佛教傳誦的同一書中)這類譯法,在原典中也可能有其依據,但翻譯並未能准確表達出佛家人死五蘊相續的基本思想,有近于婆羅門教自我輪回觀之嫌,尤其是“神以形爲廬,形壞神不亡”一偈,與《奧…
《生與死-佛教輪回說 第八章 中土人士的生死觀》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