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宗本禅理
唐末五代以來,藩鎮割據,戰亂不止,學術凋零。佛教在此動亂之際亦遭受深重打擊,各宗派的鼎盛與興旺隨頻仍的戰火而灰飛煙滅。惟禅宗一派尚有氣息延喘,及至五代末,亦舉步惟艱,經營慘淡。至宋時,爲了尋求出路,獲得生存,佛教內部興起一股調和融合的思潮,于外謀求“儒佛一致”、“叁教合一”,對內則強調各宗之間的圓融統一,這種融通的思潮最終演變成爲宋代佛教的主流。雲門一系由文偃創立,經澄遠、光祚、重顯而至義懷。義懷順應時代潮流,傳法開示多有融合意旨,並極力倡導禅淨兼修,門下弟子衆多,其中尤以慧林宗本最爲傑出。慧林宗本聰明穎悟,曆駐名刹,曾應神宗之诏,爲相國寺慧林禅刹第一祖,道場演法,大揚禅風,海會雲集,弟子甚衆。宗本繼承義懷本懷,倡導禅教一致、淨禅合修,所舉華嚴禅,開演華嚴奧秘,臻于圓融玄妙,爲禅門注入新鮮活力,獨開一代新風,堪力雲門門下之臣匠。
宗本(1020-1099)常州無錫(今江蘇無錫)人,俗姓管,字無吉,體貌豐碩,言無枝葉,所事淳厚。十九歲時,入蘇州承天永安寺道升禅師門下。據《禅林僧寶傳》卷十四載,當時,道升“價重叢林,師之者如雲,本弊衣垢面,操井臼。典炊焚,以供給之,夜則入室參,道升曰:“頭陀荷衆良苦,亦疲勞乎?”對曰:“若舍一法,不名滿足菩提,實欲此生身證,其敢言勞?”升陰奇之。”可見,宗本初次入道,便抱有心志求苦,爲法忘身的志向和願心。這樣巾侍十載,方剃發受具足戒。後又服勤叁年,乃拜辭道升遊方偏差。
宗本初谒池州(今安徽貴池)景德寺,師事天衣義懷。據《五燈會元》卷十六載,義懷問曰:
天親從彌勒內宮而下,無著問雲:“人間四百年,彼天爲一晝夜,彌勒于一時中,成就五百億天子,證無生法忍,未審說什麼法?”天親曰:“只說這個法。”如何是這個法?
所謂“無生法忍”,又稱“無生忍”,是指能體悟因緣生法的無生之本性,而安住于此種本性中,或者說是能觀諸法無生無滅之理,並領悟之,安住且不動心,證無生法忍,就是證果之身,即與佛、真如、涅槃同義。此一境界無法言說,因爲這就是“第一義”。所以天親只能說:“只說這個法。”當義懷再問“如何是這個法”時,只是要告訴宗本,佛法真谛,只可自性自悟,開口不得,亦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宗本于此言下開悟,後一日義懷又勘驗他曰:“即心即佛時節如何?”宗本回答說:“殺人放火有什麼難?”這裏表露了宗本對佛法真谛的體驗,將“即心即佛”與“殺人放火”相比擬,說明宗本已放棄世間的凡識妄辨,佛法一如,不起分別之心。“即心即佛”便是“非心非佛”,煩惱即菩提,于世間森羅萬象、美善醜惡,均可以平常心待之。“平常心是道”,這便是佛法不二之法門。宗本由此而名播甯宇,深得義懷之器重,傳說,宗本“嘗爲侍者,而好寢,鼻息齁齁,聞者厭之,言于懷。懷笑曰:“此子吾家精進幢也。汝輩他日當依賴之,無多談。
”衆聞大驚。”從這一小事上,亦可看出義懷對宗本的偏愛之情。後來,義懷遷居越州天衣山、常州薦福寺,宗本皆追隨身邊,不離左右。
宋英宗治平初年,義懷退居吳江聖院。一日漕使李複圭來拜訪義懷,夜話曰:“蘇州瑞光寺法席虛,願得有道衲子主之。”義懷即指宗本說:“無逾此道人者耳!”宗本遂至瑞光寺。既至,寺僧恭迎,集衆鳴鼓,鼓墜地,滾動山響,寺衆大驚,有一僧言曰:“此是和尚法雷震地之祥兆。”宗本于此開法,法席日盛,徒衆達五百余人,影響甚大,遐迩聞名。其時,杭州太守陳襄聞師英名,請師前往住持承天、興教二寺。蘇州信衆擁道挽留,陳襄又以淨慈寺懇請,並對蘇州信衆說:“借師叁年,爲此邦植福,不敢外占。”道俗始從,宗本遂遷至杭州淨慈寺開法。後來,蘇州信衆又以萬壽、龍華二刹來請宗本,迎者上千人,衆曰:“始借吾師約叁年,今九載,義當見還。”並欲奪以歸。杭州太守只得派兵卒護持,蘇人不敢奪,此事遂罷。神宗元豐五年(1082),宗本將淨慈道場付于門人善本,自居瑞峰庵,蘇人聞之又欲奪之。此時恰好待製曾孝序來蘇州,曾孝序曾經問道于宗本,得其心要,遂具舟往瑞峰庵拜谒宗本。既辭去,宗本登舟送之,言語談笑間不覺已載至蘇州,于是蘇州信衆歡喜跳躍,得以遂願,乃請宗本居穹窿山福臻院。
從以上宗本戲劇性的住持經曆中,可以看出當時宗本在江南一帶的影響之大,法緣之深,蘇杭百姓對他的敬重和信奉。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宗本的禅者風範,隨緣而往,不戀不貪,特別是送客至舟,不經意間被載而去的趣事,猶如昔時廬山東林慧遠大師的“虎溪叁笑”的典故一般,禅味十足。
宗本住穹窿山福臻院不久,汴京相國寺六十四院辟爲八寺,二禅六律。以東西序建慧林、智海兩大禅寺。元豐六年(1083)本受神宗之诏住持慧林禅院,爲第一祖,既至京師,神宗遣使問勞,閱叁日,傳旨就寺之山門爲士民演法,萬衆拜瞻,法會殊勝。開法次日,神宗召至延和殿問道,登殿賜坐,宗本就座般足跏趺,待衛驚慌相顧,而宗本卻神情自若,又賜茶,宗本舉盞長吸,又蕩撼之。神宗問:“受業何寺?”對曰:“承天永安。”神宗曰:“禅宗方興,宜善開道。”對曰:“陛下知有此道,如日照臨,臣豈敢自怠。”即辭退,神宗目送之,請左右曰:“真福慧僧也。”上元日,聖駕幸相國寺,止禅衆鐵出迎。足見神宗對宗本之禮遇敬重。宗本奉旨宣揚佛法,影響遠及四方。元豐八年(1085)神宗駕崩,哲宗即位,诏宗本入福甯殿說法,並賜“圓照禅師”,宗本以頌謝雲:“乾坤之力莫能窮,政化無私孰有功。釋子蒙恩何以報,白檀爐上祝堯風
元祐元年(1086)叁月,宗本以老乞歸林泉,哲宗許之,便敕任意雲遊,所至州郡不得抑逼住持。可見當時宗本名望之重。臨行擊鼓辭衆,說偈雲:”本是無家客,那堪任意遊?順風加橹棹,船子下楊州。”既出都城,王公貴人送者車騎相屬。宗本對他們說:“歲月不可把玩,老病不與人期,惟勤修勿怠,是真相爲。”聞者無不感激涕零,其慈愍善導,感人如是。晚年居靈岩,閉門頹然,而四方從者相望于道。元符二年(1099)將入滅,沐浴而臥,門人環擁請雲:“和尚道遍天下,今日不可無偈,幸強起安坐。”宗本熟視雲:“癡子,我尋常尚懶作偈,今日特地圖個什麼?尋常要臥便臥,不可今日特地坐也。”過筆大書五字雲:“後事付守榮。”擲筆而化,世壽八十。崇甯二年(1103)五月,宋徽宗敕谥“法空禅師”,塔賜“瑞光之塔”,宗本作爲雲門一代巨匠,一生舉揚宗風,文偃家風、雪窦法道至其大盛,嗣法傳道者百有余人,主要弟子有善本大通、金山善甯、守一法真、修颙真悟,功良佛慈、延泳正覺等。著有《歸元直指集》二卷、《慧辨錄》一卷。
宗本禅法思想,直接繼承了雲門文偃及天衣義懷的宗風。禅宗史表明,迨達摩初祖東來,獨標見性成佛的微妙法門,謂無上妙道,在于離言親證,非語言文字所能及,于是便有一代藏教之外的單傳心印的說法,以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來表明宗門不滯文字語言,直接洞見心地,了悟祖心。在《慧林宗本禅師別錄》中,隨處都可見宗本禅師對此宗風的舉揚和展示。如載:
上堂雲:“洪音一剖,震動乾坤;法令施行,萬機頓削;聖凡路絕,佛祖情忘。當此之時,東西不辨,南北不分,縱教千古萬古黑漫漫,填溝塞壑無人會。”
上得堂來,首先就是一通“殺威棒”,東西不辨,南北不分,令學人無所用心,言路斷絕,諸見難存。其悲心切願在于將學人逼至心行處滅,萬機頓消時,也就是置于死地,處會絕處逢生,返觀新源,一時本地風光原露,所以當學人向他請教:
問:“如何是佛祖西來意?”曰:“韓信臨朝。”雲:“中下之流如何領會?”曰:“伏屍萬裏。”雲:早知今日事,悔不忌當初。”曰:“叁皇冢上草離離。”
禅林中,“祖師西來意”可以說是最爲常見的機鋒之語,同時也是自古以來“千聖難傅”的意旨,故宗本只能告訴學人:“韓信臨朝。”這裏透露著兩方面的意思:其一,韓信是臣子,臣子如君臨朝,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隱喻了“西來意”是不可能用言語表達的。其二,韓信若如君臨朝,這是犯上謀反,必死無疑,如史載,韓信謀反爲呂後所誅,。師家興學人硬要於“西來意”下斷語,亦絕無活路,必死句下,所以學學人再問中下根器如何領會時,宗本直言相告:“伏屍萬裏”。無上菩提之智,確非以世智辨聰能夠領會,而應發上上機,開正法眼。若不於自心領語,即使敲骨取髓,刺血窮經,亦不能悟得,而像六祖慧能這樣的大機利器,若不能自性自語,一味於言語問求解,只能“伏屍萬裏。”當學人産生畏難退轉心,言悔不當初之語時,宗本告訴他:“叁皇冢上草難難”,旨在說明一朝風月,萬古長空,佛法一如,何須選擇。
禅悟不可言說,自運摩以來,即以著語言,不立文字,埋指本心,見性成佛爲宗旨。禅法妙旨,一涉唇吻,便成死句,宗本在開示演法過程中,隨處貫徹了這一原則,他上堂對衆雲:
還更有問話底麼?然問亦無窮,答亦無盡。何謂?宗乘浩渺,非妙智而莫測其涯,相道淵微,非上根而罕窮其處,誠謂昭昭法界,自他而境智全收,曆曆真源,彼此而聖凡俱寂,物我冥契,彼此會通,道本如然,目前可視。森羅萬象,全彰古佛家風;大地乾坤,盡顯毗廬頂相,六街鍾鼓,觀音入理之門,月殿瓊樓,對揚斯事,若也于斯明得,念念釋迦出世,步步彌勒下生,師乃顧示左右雲,還會麼?豈勞妙辨而敷物,何待神通而顯示。
神法宗乘,非思量可得,非言語可說,因爲“舉目則千山萬水,思量則天地懸殊。”宗本向學人解釋說:“若據祖宗門下,本分相見,不在高升法座,展露言鋒。何也?所以道,言鋒若差,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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