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法風格的追求——左右逢源,縱橫無礙,融攝諸家,爲我所用,扶起放倒,隨分施設,開遮自在,收放裕如,這正如他在《送周禅者 》偈中所敘述的那樣式——
扶起放倒,翻來覆去。隨假隨真,還伊價數,獅子頻呻,象王回顧。赤日光中,騰雲起霧,坐斷千差,密開要路。大丈夫漢,莫打死兔。
“坐斷千差”本意爲消除世間萬法的種種差別相,達到萬法一如的平等境地,這裏被慧南理解爲對諸家宗法的融彙,成爲“密開要路”的准備和手段。
與兼融並蓄,爲我所用的思想相適應,慧南形成了一套靈活機巧,諸家並重的禅法實踐。法眼神師清涼文益《宗門十規論》歸納五家特色時說:“曹洞則敲唱爲用,臨濟則互換爲機,诏陽(指雲門宗)則函蓋截流,沩仰則方圓默契,”法眼本宗的特色則在“理事相資還同目足,”而元中峰明本則把五家宗風歸納爲“沩仰之謹嚴,曹洞之細密,臨濟之痛快,雲門之高古,法眼之簡明。”以此考察惠南禅法,可謂諸法具備,靈活機巧,例如他行棒行喝:“盡大地被同安一喝,瓦解冰消。汝等諸人,向什麼處著衣吃飯?”隆慶慶閑來參,問何處來,答百丈來,問幾時離那裏,答正月十叁,慧南說“腳跟下好痛與叁十棒”。又一日問僧“百千叁味,無量妙門,作一句說與汝,汝還信否?”對曰:“和尚誠言,安敢不信?”南指左邊曰:“過這邊來,”僧將趨,忽咄之曰:“隨聲逐色,有甚了期,出去!”另一僧知道又趨入,慧南以原話問,亦對曰“安敢不信。”指曰“過這邊來”,僧堅不往,又咄之曰“汝來親近我,返不聽我言,出去!”德山、臨濟一路棒喝之風,慧南已運用自如,不露聲色。又如:
僧問:“大用現前,請師辯白,”師雲“摘卻你眉毛,傾出你腦髓,腳跟下道將一句來,”雲:“镆耶舉起,蛟龍失色。”師雲:“作麼生?”僧以手面前一畫雲“爭奈這個何?”師雲:“叁十年後,討個師僧也難得,”僧便喝,師雲:“如一喝,未有主在,”僧作禮,師雲“當斷不斷,反招其亂。”
這裏,師徒對答問痛快淋漓,一唱一和,語機相投;賓主互換,禅流直下如泉湧注,既得臨濟法奧旨,又不失法眼之簡明,沩仰之謹嚴和曹洞之細密,沩仰宗有97種圓相,慧南即常用動作、圓相爲對機語。如他曾訪問雲門派僧人法昌倚遇,方圓默契,盡得沩山風流。
此外,慧南還有“一足令”在當時禅林也很有影響,《黃龍四家語錄》卷一載:
僧問:“作家不啐啄,啐啄不作家,大衆臨筵,請師作家相見。”師垂下一足,進雲:“焰裏尋飛雪,水下火燒天。”師乃收足。
這裏的垂足行令一具脂一指有異曲同工之妙,唐青原行思曾行此令,後則一直無人采用。慧南把它光大發揚,並成爲自己禅法的特色之一,頗具雲門高在古神秘之旨,故當時叢林評價很高,賓峰真淨克文曾說:
黃龍行此令,十方諸佛,無敢違者;諸代祖師,一切聖賢,無敢越者;無量法門,一切妙義,天下老和尚舌頭,始終一印,無敢異者。
一連用“無敢違者,無敢越者,無敢異者”叁語,把慧南“一足令”推許到無以複加的地步,雖然難免有一些師徒之間自我吹噓之嫌,但至少說明“一足令”在當時叢林是具有很大影響的。
3、“遇方即方,遇圓即圓”——慧南不拘一格的教化手段。
正因爲慧南禅法兼具衆家之長,所以他在接引學者的方法上是靈活巧妙,隨機應變,不拘一格格不的。慧南居黃檗寺時有這樣一則上堂法語:
黃檗有時正路行,有時草裏走。汝等諸人且莫見錐頭利,失卻鑿頭方。不見古人道:“開不能遮,勾賊破家,當斷不斷,反遭其亂。
這既是慧南對自己靈活多變禅法的提示,也表明他的禅法思想——當機立斷,開遮自在,這一點,在他接引學者,特別是對學者的培養提攜方法上是有充分體現的。試看他對泐潭善清的教訓:
(善清)谒黃龍,龍示以風幡話,久而不契。一日龍問:”風幡子,作麼生會?“師(指善清)曰:“迥無入處,乞師方便。”龍曰:“子見貓兒捕鼠乎?目睛不瞬,四足踞地,諸根順向,首尾一直,擬無不中。子誠能如是,心無異緣,六根自靜,默然而究,萬無一失也。”師從是屏去閑緣,歲余豁然契悟。
慧南論學道,在貴在積累、要專與勤的話,這裏即以之啓發善清,使他契悟,又如祖心是慧南門下最負盛名的上首弟子,契悟廣大,時人尊爲“衲僧之命脈,人天之正眼”(山谷語),慧南對祖心的提攜教育,可謂費盡心機。當初,祖心因不堪雲峰文悅的“孤硬”而投奔他的門下,機鋒接引之後,他深祖心是難得的法器,于是“命其入衆,”讓他披閱經卷,參究《燈錄》公案,“看話下語,百計搜尋,”曆時四年,“有機而不發,”終于讓祖心因耐不住凡心困擾而辭別。後祖心往來咨訣于文悅、石霜等人之間,仍不得悟。在無所用心之下,偶讀《傳燈錄》“多福一叢竹”公案,猛然省悟,“頓覺親見二師”(指文悅與慧南),于是重入慧南之門,當祖心問慧南爲什麼這樣委曲對他,慧南說“若不令汝究尋到無用心處,自見自肯,吾即埋沒汝也。”在慧南的教育之下,祖心“以無學之學朝宗百川”,直一“七縱八橫,天回地轉”無纖疑在,慧南總讓他分座接納。
真淨克文本以辯才負時名,入慧南門,慧南無所示教,克文說“我有好處,這老漢不識我”,後于香城禅師言下悟得黃龍用意,服膺于黃龍家法。泐潭洪英被惠洪稱爲“從上宗門之爪牙”,“精于內外典籍”,詣黃檗南禅師席,檗與語達旦,曰:“荷擔大法盡在爾躬,厚自愛。”
慧南對法門偉器珍重如此,其接納人才則兼收並蓄,方法則靈活多變,各盡其才,各得其長。他特別重視自證自悟,培養門人的獨立思維,如其回答祖心言,要“自見自肯”,關于這一點,慧南還有很多論述,例如他對石頭禅師“乍可永劫受輪回,不從諸聖求解脫”一語極爲推重,常引以教育學人要“自種祖父田園”,他喜舉前人公案加以“逆解”來提倡宗由,以此啓發學者獨立思維,自證自悟。他批評那些隨語生解,不能自悟的人“只能順風使帆。不能逆風把舵”,他說:“時人住處我不住,時人行處我不行,于此了然明的旨,須會全身入火坑。”可見,他把“時人住處我不住,時人行處我不行,”這種帶叛逆性的獨立思維當作其體悟宗由,建立宗法的理論構架。
《五燈會元》卷十七和《僧寶傳》卷二十五隆慶慶閑章下均有這樣一段記載:
(慶閑與黃龍)同看僧堂,(黃龍)曰:“好僧堂”,師(慶閑)曰:“極好工夫。”曰“好在甚處?”曰:“一梁拄一柱。”曰:“此未是好處,”師曰:“和尚又作麼生”?龍以手指曰:“這柱得與麼圓,那枋得與麼匾。”師曰:“人天大善知識,須是和尚始得。”即趨去。明日侍立次,龍問:“得坐披衣,向後如何施設?”師曰:“遇方即方,遇圓即圓。”
十分清楚,這裏是就黃龍寺僧堂之用材論黃龍門下的人才。“一梁拄一柱”意謂黃龍門下弟子一個個是荷擔佛法的頂梁之柱。“這柱得與麼圓,那枋得與麼匾”意謂黃龍弟子各有特色,“一個個硬剝剝地”而非常閑之輩,所以慶閑稱道乃師“人天大善知識,須是和尚始得”,並進一步領悟到黃龍人才荟萃的原因在慧南不拘一格,靈活多變,開遮自在的教化手段。
爲什麼“天下有志學道者皆集南公”(惠洪語),在短短幾十年間,黃龍一派橫被天下的原因何在?十分重要的一條,即是“黃龍得勢,首在得人”,而“遇方即方,遇圓即圓”則是黃龍所以得人的成功經驗所在。
4、“不有提唱,孰辨宗由”——慧南禅法與語言文字。
一向爲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的禅宗,到晚唐五代之後不自覺地走上崇高文字功用的軌道上來了。汾陽善昭對語言文字的偏愛,開啓宋代以後籍語言文字以參禅的新風,而這一風氣的正式興起者,則是黃龍派高僧慧南。在這裏,他起到一個承先啓後的作用。慧南關于語言文字的觀點,概括起來說有這樣幾方面,例如他說:
諸佛出世,假設言诠。祖師西來,不挂唇吻。
大道無中,誰複前後。長空絕迹,何有量之。空即如是,道豈言哉。
菩提離言說,從來無得人。
這裏,一方面承認佛祖憑籍文字語言以顯示、傳達、保存佛法的事實,同時又強調佛法不在言句本身。所謂“不挂唇吻”,即終日言而未嘗言的意思。撩開來說,是承認語言文字的作用,在不立文字的宗旨下,給文字開一方便之門。所以他在說明道豈言哉之後,話鋒一轉說:“雖然如是,若是上根輩,不假言诠,中下之流,又爭免得?”所以“晚學初機,須得明明說破。”如果注意到“黃龍出世,時當末運”和慧南認爲末法時代罕遇上根之人的觀點,實際上慧南已爲自己設計了一個大施語言文字之禅的“小環境”,所以他敢于理直氣壯地說:
不有提唱,孰辨宗由?不有問答,孰明邪正?
正是在這種思想的認識下,慧南相當重視解釋、提唱公案古則即所謂拈古,重視師徒間的對機問答(叁關之設即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慧南語錄中,有很多拈提公案的實例,大都十分精彩,如他拈解“藥山浴佛”這則公案時列舉種種隨語生解的錯誤說法,指出:“古人隨時一言半句,亦無巧妙,今人用盡心力安排,終不到他境界,用此思維辨于佛境,如取螢火燒須彌山,縱經塵劫,終不能著。”從這一切公案的拈提可看出,慧南主張出語隨緣,不假思索,不事雕琢。所以他批評“後來兒孫不肖……但逞華麗言句而已”。他又引孔子“目擊道存”來論證佛家的“無示無得,”認爲“夫說法者,無說無示,其聽法者,無聞無得,”所以語言文字以隨機接物,語中無語爲活句,費心安排,語中有語爲死回。在慧南看來,語言文字“千般說,萬般喻,只要教君早回去。”即返觀自心,返見自性,屏除思慮執著,回歸自我,任性消遙,得自在法門,遊戲叁昧,“隨汝顛倒所欲,南鬥七,北鬥八。”慧南對自己這種開遮自在、靈活機巧的禅風是頗爲自負的,他有一首《送禅者》的詩,隱約道出此中端倪:
拔草占風辨正邪,先須拈卻眼中沙。
舉頭若味天皇餅,虛心更吃趙州茶。
南泉無語歸方丈,靈雲有頌悟桃花。
從頭爲我雌方丈,要見叢林正作家。
“從頭爲我雌黃山,要見叢林正作家”顯然是自況之詞。這種自負的心理,一方面來自對佛法的執著和自信,一方面來自宗派勢力在當時的影響。
慧南對語言文字的重視,使他的禅法更具文人化的氣息,加上他融儒、道爲一體的思想體系和對社會、對人類富于責任感與愛心的特色,其禅法不僅在叢林享有崇高威望,也引起文人士大夫的廣泛興趣,當時士人往往與他或他的傳人結交,談禅論道,相契無間。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重要現象——士大夫禅悅之風,也在這個時代趨于熱烈,慧南的禅法便通過這些渠道而對社會政治、思想文化産生影響,完成其“行道而領衆叢林”,並以出世之功,行入世之道的禅學思想。爲了適應這種“行道”的需要,慧南竭力使佛學俗學化。他自己亦能詩善畫,詩風一如其禅風,深入老莊,開合自在,如行雲流水,其書法則“筆法深穩,莊重而瘦,有顔平原用筆意。”這些修學都成爲他禅法的有機組成部分,爲其“行道”服務。所以慧南之禅,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是文人之禅,士大夫之禅。
《第七章 臨濟法門(二)——黃龍宗派 叁、慧南禅風》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