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審美感悟論
——“見山只是山”的禅悟生發機製蠡測
吳言生
[上海]學術月刊,2000年第12期
1-8頁
【作者簡介】吳言生,中國人民大學哲學博士後,陝西師大文學博士。
青原惟信禅師談到自己的禅悟體驗時說:
老僧叁十年前未參禅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五燈會元》卷17)。
惟信禅師提出見山叁階段的命題,形象凝煉,內涵豐厚,味之不盡,挹之無竭,故而蜚聲禅林,廣爲傳誦,禅宗向來將它作爲考鏡悟境深淺的標尺,認爲同樣是見山見水,卻有悟和未悟的霄壤之別:“知有底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僧是僧,見俗是俗。不知有底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僧是僧,見俗是俗。二人見處一般,作麼生辨知有不知有?”(《續古尊宿語錄》卷1)能否分辨出其中的深淺迷悟,直接關系到禅悟的存亡。近年來有關禅宗文化、詩歌美學的論著,也經常征引這段話,滔滔不絕,競相闡說,使它幾乎成了談詩論藝者的口頭禅,真可謂立言競誦青原語,著述爭論叁階段。這本是一個非常可喜的現象,然而,當筆者對這些論點細細檢視一番後,不禁疑窦叢生。熟知非真知,說食豈得飽!對惟信禅語,侃侃而談者如過江之鲫,得其叁昧者則似鳳毛鱗角。由于缺乏禅悟體驗,今人對它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偏離了本意,非獨霧裏看花,幾成隔山撓癢!是以論說益熾,岐義愈繁,遂使其本來面目,陷溺于滔滔不絕的言江論海,籠罩在煙雨濛濛的雲山霧障。爲使古德禅心,煥顯于世,使談禅論藝者,知其旨歸,筆者不惜葛藤滋蔓,野人獻曝。本文從審美感悟角度探討見山叁階段的禅悟生發機製、禅本義,揭示其與佛教經典的融通性,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詩學象征體系。重新審視見山叁階段,對建構21世紀中國禅詩研究學,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對見山叁階段的體證與誤解
見山叁階段表達了禅宗獨特的審美感悟。對禅悟叁階段的揭示,以阿部正雄最近原意。他將此叁階段理解爲未悟、初悟、徹悟叁個階段的見解,分別是“習禅之前的見解”、“習禅若幹年有所契會時”的見解、“開悟時”的見解。阿部指出,在第一階段,惟信把山水判然區分,既有山不是水、水不是山的區別性,又有山是山,水是水的肯定性;在第二階段,既沒有區別性又沒有肯定性,只有否定性;在第叁階段中,又有了區別性與肯定性:在第一階段中,“存在著主觀與客觀的二元性。在把山、水及一切構成我們世界的其他事物區別開來時,我們也就把我們自己與他物區別開來了。……此中,“我”是這一區分的基礎,“我”把自己置于萬物的中心地位。”但這個“我”僅是“自我”,而非“真我”。“真我”不可得,于是産生了從“自我”到“無我”的飛躍,遂邁入第二階段。在第二階段中,“不存在任何分別、任何客體化作用、任何肯定性和任何主客體的二元對立”,“萬物皆空”。由于它“只是對分別之否定的“無分別”,依然陷入一種差別中,因爲它與“分別”對立並反對分別。……否定性的觀念也必須被否定。空必須空掉自身,這樣,我們就到達了第叁階段。”“當我們達到第叁階段時,就有一種全新的分別形式。這是一種通過否定“無分別”而被認識到的“分別”。在此我們可以說:“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山水在其總體性和個體性上揭示了自身,而不再是從我們主觀性立場上看到的客體。”人們認識到不可得本身就是真我,這就是第叁階段。“父母未生你前的本來面目”和“無位真人”,無非就是這個不可得的“真我”(注:阿部正雄《禅與西方思想》第9~20頁,王雷泉、張汝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
這一體證,基本上是趨近原意的。然而,很多談禅論藝者,對此視而不見,卻屢屢征引葉維廉先生《中西詩歌山水美感意識的演變》(簡稱《演變》)的觀點,而《演變》所論,遠不及阿部之精當。《演變》在談到對這叁句話的理解時說,第一階段“可比作用稚心,素樸之心未進入認識論的哲學思維之前的無智的心去感應山水,稚心素心不涉語。”第二階段,“由無智的素心進入認識的哲學思維去感應山水,這個活動就逐漸離開新鮮直抒的山水,而移入概念世界,去尋求意義和聯系。”第叁個階段“是對自然現象“即物即真”的感悟,對山水自然自主的原始存在作無條件的認可。這個信念同時要我們摒棄語言和心智活動而歸回本樣的物象。”(注:葉維廉《中西詩歌山水美感意識的演變》,見氏著《尋求跨中西文化的共同規律》第92~9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
《演變》立足于道家語言觀背景來借用此語,其所論若以禅的觀點來看,則殊有偏頗之處。首先,在第一階段中,惟信“未參禅時”之心,固應當包含葉氏所說的“稚心、素樸之心”,猶《莊子•應帝王》的混沌,同時也應當包括阿部所說的受熏染的無明心。稚心所見山水,是素稚之山水;以無明心認識山水,立足于“自我”的中心,所見山水是“自我”所見的山水,而不複是“新鮮直抒”的山水。因此,葉氏與阿部的看法各得一隅。以稚心素樸之心見山是山是第一階段第一層面,以無明熏染之心見山是山是第一階段第二層面。其次,在第二階段中,惟信的本意是指參禅者否定了第一階段的主客二元對立,進入禅悟初階,我空法亦空,一切皆空,並非“移入概念世界,去尋求意義和聯系”。在此階段的禅悟官能體驗,正如南懷謹先生所言:“第二階段所說的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那倒是百分之百,的的確確是真實用過禅定工夫的境界。如果是一個真正用過禅宗工夫,……目前親眼所看到山河大地等等的物質世界,自然而然的都像在開眼作白日夢一樣,猶一片浮光掠影,覺得這個物理世界的一切,都是夢幻般存在,並不真實,看人也好像是一個機械的作用一樣。……這是因爲身心在靜定的工夫中久了,心力與生理的本能,消耗減少了,精力充沛了,致使頭腦神經系統起了類似充電的變化,于是看去面前的萬物景象,猶如恍恍惚惚,並無實質的感覺。”(注:南懷謹《禅宗與道家》第74頁,複旦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複次,在第叁階段中,觀照主體也並非簡單地“對山水自然自主的原始存在作無條件的認可”,因爲這種觀點在肯定“山水自然自主的原始存在”的同時,預設了山水與我相分立的二元對待立場,而正是此種立場的設立,使得“無條件的認可”成爲不可能。
談詩論藝者對站在純粹禅悟意義上的阿部的體證,注意得較少;對《演變》立足于道家語言觀背景所作的闡釋,則附和者殊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皮朝綱先生在其大著《禅宗的美學》(簡稱《禅美》)中援引葉氏觀點並攙入己見,以致于形成不少新的誤解(注:皮朝綱、董運庭《禅宗的美學》第171~174頁,臺灣麗文文化1995年版。)首先,《禅美》指出,在第一階段,“當我們見過山水以後,那山水的形相便真實地映在我們的腦海裏,山則青黛,有高有低;水則湛藍,有清有濁,人們正是根據這種認識,生活在一個充滿二元相對的現象世界之中。……人一生下來就被抛進這個層次,其智慧遠處于比較封閉的原生狀態。”這種說法的錯誤是,“人一生下來就被抛進這個層次”,“生活在充滿二元相對的現象世界之中”的“原生狀態”,不但與禅宗所說的“混沌未分”的涵義截然相反,也與葉氏“稚心、樸素之心”之說大相徑庭。其次,《禅美》指出,在第二階段,人們“通過自己的好奇與探究,並接受一定的教育,智慧從靜中起動,多方攝納有關知識,融彙到自己的思維之中。此時,人們發現山不過是地平線上突出的土堆崗丘的名字而已,而且這些土堆崗丘,亦隨時可因地殼運動而改變其形貌。”如此論析“見山不是山”,是邏輯推理,而非禅的體證。正如有的論者所指出,“在自然科學還未真正成爲科學的一千多年以前的唐代,惟信決不會從地殼運動去推證山水的成因和它們的變化,決不會認爲地殼隆起使水變成山而說山不是山,也決不會認爲地殼下陷使山變成水而說水不是水。惟信是用山水譬喻:對客觀世界必須徹底否定,突出心識的地位和作用,一切物質現象都是心識的變化顯現,自心、自性才是宇宙的實體,萬有的本源,也是衆生成佛的根據。山、水、我都是“無”,都是“空”。”(注:演仁《佛眼看人》第162~163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惟信所說的“有個入處”,本意是指參禅有個悟入之處。(注:按“入處”,禅宗指參禅悟道有所領悟。《五燈會元》卷2:“某甲……實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授入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同上卷17:“古聖到這裏,垂一言半句,要你諸人有個入處。”入,指悟人、證人、契入。《古尊宿語錄》卷29:“問他皆有悟入處。”同上卷32:“某甲並無個契入處。”又:“一切處是你證入處。”同書卷33:“若實無個證入處,都來只是生死流注。”青原在這裏借指初悟。)禅的“入處”,不是推理、認知式的“加法”,而是“減法”,它要將全部“有關知識”、“教育”剔除出去。《禅美》的論述,與惟信本意南轅北轍。其叁,《禅美》指出,在第叁階段,“是“自然的人化”和“人的本質對象化”的統一,即實現“屬人的自然或藝術理論所說的“第二自然”。”這又悖離了原意。按照這種觀點,在第叁階段僅僅是回到了“自然的人化”的山水,這就不是禅悟的飛躍,而是向知性邏輯的退化。“自然的人化”、“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說法都突出了主觀的“人”,這種情境中的山水仍然是作爲主體的“我”所感覺到的物體,與山水以其本然呈現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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