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諸法空相的禅思詩情
《心經》爲了使人不執著虛幻的現象,首揭五蘊皆空義。但非上根大器者聽了之後,容易生起將現象與空性、生死與涅槃對立的傾向,從而厭離世間,沈空滯寂。爲避免落入空相,《心經》接著又闡色空相即義,主張生死即涅槃,煩惱即菩提。但如不能親證空性,又會流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表悟,從而圓融成執,是非不辨。爲避免此種傾向,《心經》進一步將人引到對諸法空相的體證上。“諸法”即一切法,“空相”即空性,指一切法的本性、自性。經文的意旨是使人親證無色、受、想、行、識的空性,即“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心經》舉出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來說明諸法空相,印順指出,從菩薩證入空相的角度說,“不生不滅”指諸法性空,空非先有後無,或本無今有;“不垢不淨”指空性在纏不受汙染,離纏也非新淨;“不增不減”指空性不因證而新得,不因不證而喪失。修行者悟入終極的空性,離一切相,所以說,“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爲了揭示“諸法空相”的質性,經文先明分別從六根、十二處、十八界等層次來說明。
《心經》先明十二處空。十二處也是佛教對一切法的分類,是把宇宙間的一切現象,總分爲能取所取。能取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所取是色、聲、香、味、觸、法六塵。佛教認爲人們之所以能産生種種認識,是因爲內有六根,外有六塵。根境和合而起識,根境都是緣生,沒有自性,因此也是空。見色聞聲等作用,由能取的根與所取的境和合而起,故菩薩行深般若時,照見此十二處空。《心經》在觀照十二處空後,再觀照十八界空。能取的六根,和所取的六塵,和合而發爲六識,總成十八界。由于十八界是衆緣合成,求其實性了不可得,故也是畢竟空寂。凡夫皆執十八界爲實有之法,遂被十八界所纏縛困惑。《心經》說十八界空,正是爲了喚醒衆人的癡迷。
在觀照十二處、十八界之空性後,《心經》繼續觀照十二緣起性空:“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十二緣起,即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入,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流轉中的緣起法,其性本空,故經文說“無無明”、“無老死”。無明至老死是可以消除的,因此佛又說緣起的還滅門,“無明盡”、“老死盡”,是還滅的十二緣起。事物的生滅皆是由于因緣,都是因果現象,所以還滅門中的清淨法也是緣起的。緣起性空,從“無明盡”到“老死盡”,也是空無自性,所以經文說:“無無明盡”、“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此觀四谛空。人有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等苦。人生是苦,谛實不虛,名苦谛;人生諸苦根源于無明、愛、見等煩惱,名集谛;滅苦即得解脫,是滅谛;欲是滅苦,須依滅苦之道,如八正道、六波羅蜜,是道谛。四聖谛具備二重因果,即世間因果與出世間因果。世間因果是以菩谛爲果,集谛爲因;出世間因果是以滅谛爲果,道谛爲因。這二重染淨因果,從衆緣而起,緣起無自性,故菩薩行深般若時,觀此四谛畢竟空。
“無智亦無得。”此觀能證智與所證理空。智是能觀,得爲所觀;智爲能得,得是所得。所證所得,從空有的角度說,即空性;從生死涅槃的角度說,即涅槃;從有爲無爲的角度說,即無爲。對此智與得,經文都說是“無”,這是般若的甚深體驗。用語言文字說來有能知所知、能得所得的差別,而般若空觀能所不立,能證之智與所證之理,也畢竟空寂。五蘊、十二處、十八界空,屬于事;十二緣起、四谛,屬于理。十二緣起、四谛是觀理,“智”、“得”是證果。事象與理性,觀行與智證,在般若體驗中,均是畢竟空寂。
《心經》通過對五蘊等一切法的否定,使人契入“諸法空相”。用般若空觀觀照世界,萬物皆是因緣合成,都是心靈的變現。徹證諸法空性,對諸法就不會執著,進入光明燦爛的華嚴世界,躍入生命的澄明之境。
(1)禅宗對《心經》六不的體證
《心經》用六不來遮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對此六不,禅宗亦有透徹之悟。慧能指出,一切諸法均無自性,生無生的實性,滅無滅的實性,這便是不生不滅的空性。空性超出有爲法,不在生滅中。主張真如心體不生不滅,是禅者的共識。禅宗提持向上一路,甚至連不生不滅也予否定:
毗藍園裏不曾生,雙林樹下何曾滅。不生不滅見瞿昙,眼中又是重添屑!(《大慧語錄》卷6)
詩意謂認爲佛陀不生不滅,固然是對佛陀法身的正確認知,但如果執著于“不生不滅”,便是有了一個“不生不滅”的觀念。而在禅悟之境裏,容不得纖毫的意識雲翳,縱是不生不滅的觀念,仍是眼中著屑。“不垢不淨”也是般若的體性:“真性即不垢不淨,凡聖無差。”(《禅源諸诠集都序》卷2)一缽和尚歌雲:
垢即淨,淨即垢,兩邊畢竟無前後。亦無垢,亦無淨。大千同一真如性。(《景德錄》卷30《一缽歌》)
泯滅了淨垢對立的觀念即是諸法空相,通過佛垢來追求靜相不啻南轅北轍。同樣,“不增不減”也是般若的體性:“不增不減自金剛,身去身來本叁昧”(《壇經•頓漸品》)。在六祖看來,只要心地無非、無癡、無亂,即是自性的戒定慧,此時覺悟之心,不增不減,是能摧毀一切煩惱的銳利無比的金剛心。龐蘊詩雲:
空中自見清涼月,一光普照婆娑徹。此光湛然無去來,不曾不減無生滅。(《龐居士語錄》卷下)
晶瑩的自性,如同空中的皎皎明月,清輝照徹婆娑世界。這自性的光芒無去無來,不增不減,超出時空,永恒存在。與《心經》六不遮诠異曲同工,禅宗在體證自性的超越性時,常運用遣除一切二分觀念的方法,通過對二分法的否定,使人契入諸法空相的澄明之境。
(2)禅宗對六根、十二處、十八界空性的體證
《心經》在用六不遮顯諸法空相之後,對六根、十二處、十八界等全予遣除。禅宗清楚地認識到六根攀援外境所帶來的過患,主張“于自己六根門頭,刮削並當得淨潔”(《古尊宿語錄》卷2)。所謂“無眼耳鼻舌身意”,就是使六根對境時,不生攀援追逐的意識。只要剔除眼耳見聞的粘著性,縱然聲色紛纭,也絲毫影響不了心性的澄明。六根不爲境轉,就能顯發妙用,“六根門頭晝夜放大光明,照破山河大地”(《碧岩錄》第90則)。
禅宗對色聲香味觸法六塵的體證,也是基于般若空觀。禅宗提醒學人提防六塵染汙自性:“不得空王真妙訣,動隨聲色被勾牽”,“往往總隨聲色轉,回頭又昧本來人。”因爲六塵常趁無明黑暗劫掠衆生中的善法,又稱爲六賊。六塵依六根爲媒介,如眼根貪色,耳根貪聲等,六根猶如惡奴,引賊入室,自劫家寶(本性中的一切善法)。爲了防止六賊劫掠家寶,就必須守護六根,使其面對六塵時勿生貪欲:
學道猶如守禁城,晝防六賊夜惺惺。中軍主將能行令,不動幹戈致太平。(《五燈會元》卷18《妙普》)
學道好比守衛禁城,在無明的暗夜裏尤當清醒。“中軍主將”即是純潔無染的佛性。只要此心把持得住,心理便沒有騷動。用般若直觀體證了六塵的空性,六塵就完成了由染到淨的轉換。“六塵不惡,還同正覺”(《信心銘》),就可從色聲言語中悟入大道,深入聲色而不被其所染。“聲色頭上睡眠,虎狼群裏安禅。荊棘林內翻身,雪刃叢中遊戲。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五燈會元》卷16)。
(3)禅宗對六識空性的體證
六識是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對境所産生的六種認知作用,即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禅宗運用般若空觀,同樣注重對六識空性的體證。僧問趙州:“初生孩子還具六識也無?”趙州說:“急水上打球子。”僧複問投子趙州意旨如何,投子說:“念念不停留。”急水上打球,轉眼就流過,由意識所衍生的諸法也是如此。投子說“念念不停流”,謂嬰孩六識念念遷流如急水之駛。初生嬰孩,雖具六識,眼能見耳能聞,卻未曾分別六塵、好惡長短、是非得失。學道之人要像嬰孩一樣,雖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對榮辱功名、逆情順境都毫不動心,眼見色與盲等,耳聞聲與聾,才是真實受用之處。對此投子以念念流轉不停來表示,念念正念相續,在無心的狀態下,一瞬一瞬都是正念。體證到六根、六塵、六識的空性,遂能透過聲色紛纭的感官世界,徹見本來面目,以清明通脫的心靈,對自然物象作即物即真的感悟:
通方衲子果英靈,眼耳無妨信視聽。皓月豈離秋水碧,浮雲那礙曉峰青?聲色裏,醉還醒,六國安然本自甯。(《通玄百問》)
對于澄明自在的禅僧來說,見色聞聲都不礙其自性的清明。秋水涵碧,映射皓月清輝;曉峰滴翠,靜對浮雲往來。在聲色紛纭之中,仍然保持六根的清淨,主人公惺惺不昧,這便是般若空觀的叁昧。
(4)禅宗對十二因緣、四谛、智得的體證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無老死,亦無老死盡。”佛爲緣覺乘而說十二因緣,使之從中得到覺悟。禅宗對十二因緣中無明的體認尤爲深邃。禅宗認爲,無明的生起,是因爲衆生不敢承當自心是佛,從而墮入煩惱的窟宅。而運用般若空觀來審視無明,就會發現“有相身中無相身,無明路上無生路”(寶志《十二時頌》),“只如諸人無明之性,即汝之本覺妙明之性”(《續古尊宿語錄》卷1)。能否轉變無明,在于能否“回光返照”。一念入迷,就會墮入十二因緣;一念頓悟,無明當下殒滅。
《心經》“無苦集滅道”是佛對小乘所說的法門。禅宗對苦集滅道的空性亦有透徹的…
《般若空觀印禅心——論《心經》對禅思禅詩的影響》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