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節,可以體證到簡單化到極點、純一化到極點的禅心。雪窦頌“缽裏飯,桶裏水”說:
缽裏飯,桶裏水,多口阿師難下嘴。北鬥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擬不擬,止不止,個個無裈長者子。《碧岩錄》第50則
雪窦當頭便頌道“缽裏飯,桶裏水”,可謂言中有響,句裏呈機,隨後又鎖斷要津,指出“多口阿師難下嘴”,說如果誰想向這裏求玄妙道理,反而難以開口。這是先用斷絕思量的“把定”手法截斷學人的妄念,又慈悲心切,放開一線,爲初機學者明明白白地頌出,好讓他們有個悟入之處:北鬥依舊在北,南鬥依舊在南,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如果忽然間“白浪滔天”,平地起波瀾地生出各種議論,就好像《法華經》中那個不知自家有無價珍寶,卻外出流浪,窮得連褲子都沒得穿的長者子一樣。
雲門宗指出,“吃粥吃飯”就是悟入的途徑,參禅者的修行並沒有什麼特別注重的細目,日常生活,像穿衣吃飯、屙屎送尿等行住坐臥,乃至任何語默動靜、造次顛沛之間,無不是修行的時節,沙門的德目。《古尊宿》卷18《文偃》: “師問曹山:“如何是沙門行?”山雲:“吃常住苗稼者。”師雲:“便與麼去時如何?”山雲:“你還畜得麼?”師雲:“學人畜得。”山雲:“你作麼生畜?” 師雲:“著衣吃飯有什麼難?”山雲:“何不道披毛戴角?”師便禮拜。” 真如的活潑顯現,“如花開春谷,應用無邊”《五燈》卷15《惟簡》, 在日常的生活中,處處顯露著大道:“白雲斷處見明月,黃葉落時聞搗衣”同上。 最平凡的日常生活,含蘊著純真的意趣,是參禅悟道的徑截悟入之處, “著衣吃飯”、“齋余更請一瓯茶”是一天十二時中體悟佛法的最佳時機同上卷16《有評》。 佛同凡人並無兩樣,不外“勤耕田”,“早收禾” 同上卷15《龍境倫》。 “十字路頭”的人就是“佛”,“叁家村裏”人的作爲就是“法”同上《竟脫》, “除卻著衣吃飯,屙屎送尿”,並沒有別的奇特之事。如果舍此他求,就是妄想,應堅決予以拂卻同上《文偃》。
雲門宗特別重視平凡恬淡的平常心,主張將奇特返于自然,凡聖一如,淨穢不二。雲門宗的俗家弟子趙抃年老致仕,親舊裏民,遇之如故,趙抃遂作高齋以自適,並題詩見意:
腰佩黃金已退藏,個中消息也尋常。世人欲識高齋老,只是柯村趙四郎。 《五燈》卷16《趙抃》
詩意謂高齋老不複是往日的顯宦,而只是普普通通的“趙四郎”,表現了奇特返于自然、至味歸于平淡的悟心。雲門問僧:“古佛與露柱相交是第幾機”,又自代雲:“南山起雲,北山下雨”《碧岩錄》第83則。 “古佛”指釋迦牟尼佛,乃至諸佛、曆代祖師等,“露柱”指現前種種事物,“機”爲機關、機用、機法,禅宗多指心的作用。諸佛諸祖的奧妙世界,與現前淺易可識的事相,看似截然無關,一旦親切相契,就渾然一體而無所分別,此時應當以“南山起雲,北山下雨”式的悟心來感應。從空的立場看,自他不二,平等即差別,差別即平等,是個物和個物相即相入的“事事無礙法界”,因此,南山的雲和北山的雨是不二的,猶如古佛世界和常人生活的不二不異。雪窦頌爲:“南山雲,北山雨,四七二叁面相睹。”謂西天二十八祖與東土六祖,各有各的生存時空,互不相幹,猶如南山與北山的雲雨本無交會互涉的可能,但從東西互存、南北一體的完整世界來看,就自然能夠契悟親切相交、一體無別的世界。既然平凡的世界與了悟的世界無二,深入平凡世界的煩惱之中,即可證得菩提。因此,雲門宗主張縱身煩惱之流,“十字街頭鬧浩浩地,聲色裏坐臥去,叁家村裏,盈衢塞路,荊棘裏遊戲去”《五燈》卷16《志璇》, “但向街頭市尾、屠兒魁劊、地獄镬湯處會取”同上卷15《子祥》, “美玉藏頑石,蓮華出淤泥。須知煩惱處,悟得即菩提”同上卷16《宗一》。 在汙濁、痛苦之中,方能獲得生命的靈性升華。
雲門宗將玄妙莫測的佛祖境界,置放于山山水水、行住坐臥之中,指向了一切現成、本來無事的詩禅感悟。世尊初生時,指天指地,宣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雲門說:“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卻,貴圖天下太平。” 《五燈》卷15《文偃》之所以要打殺佛祖,就是因爲人佛無二,不可無事生非,設置一個外在于自性的佛祖。雲門宗主張,對聖境、佛祖都不可留戀: “黃金地上,具眼者未肯安居。荊棘林中,本分底留伊不得”同上卷16《慧海》, “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塵。己靈猶不重,佛祖爲何人”《古尊宿》卷18《褒貶句》。 從對聖境、佛祖的迷戀中轉身而出,回歸于日常的平凡世界,才是了悟。牛頭未見四祖時是“富貴多賓客”,既見之後則“貧窮絕往還” 《五燈》卷15《竟脫》, 再也不留戀粘滯于聖境。“鍾聲清,鼓聲響,早晚相聞休妄想”同上卷15《宗盛》, 一旦了悟,則自己就是佛祖。
與此同時,雲門宗運用金剛般若,隨說隨掃,進一步指出,連了悟的意念都不能有,否則又會陷于新的迷執。雲門指出,“人人自有光明在,看時不見暗昏昏”《五燈》卷15《文偃》, 自性光明燦爛,但如果把它視爲對象而生起執著,眼前又會一團漆黑,無從看出它的光明:“黃梅席上數如麻,句裏呈機事可嗟。直是本來無一物,青天白日被雲遮”同上《顯殊》。 說了個“本來無一物”,仍如同陰雲晦霧,將青天白日般的自性障蔽。因此,不僅對聖境要 “放下”,對“放下”也要放下。《五燈》卷16《望仙宗》:“你等諸人,還肯放下麼?若不放下,且擔取去。” 以“無事”掃除有事,既掃除之後,連“無事”的本身也要掃除,否則說個“無事”,“早是多事了也”同上卷15《颢鑒》。 若沖詩雲:
碧落靜無雲,秋空明有月。長江瑩如練,清風來不歇。林下道人幽,相看情共悅。
詩中流露了無事恬淡充滿法喜的心情,但他剛一吟完,又擔心聽者心生耽著,便立即予以掃除說:“適來道個清風明月,猶是建化門中事”,並指出,真正的得道之人的心境,是“閑來石上觀流水,欲洗禅衣未有塵”《五燈》卷16《若沖》, 是連“無事”的悟心都自然而然地脫落了的純乎天運的自在自爲。
3.水月相忘
道無所不在,通過種種聲色表現出來,而世人由于眼耳等感覺器官的粘著性,妨礙了悟道:“風雨蕭騷,塞汝耳根。落葉交加,塞汝眼根。香臭叢雜,塞汝鼻根。冷熱甘甜,塞汝舌根。衣綿溫冷,塞汝身根。顛倒妄想,塞汝意根。” 《五燈》卷16《智才》六根膠著外物,對詩禅感悟形成了障蔽,“參玄之士,觸境遇緣,不能直下透脫者,蓋爲業識深重,情妄膠固,六門未息,一處不通”同上《了一》。 由于六根等的粘著性,使得它不能收攝法身,從而産生了法身“六不收”的情形《碧岩錄》第47則。 “十字街中六不收,本來面目絕蹤由”《頌古》卷31禾山方頌, 作爲真如法性之理體的法身,寬如太虛,縱極叁際,橫貫十方,是絕對的本體,所以六根等相對世界不能將它收攝包含。如果想究盡“六不收”的本源,唯有自己開拓不可思量、不可言說的境地。于是乎,一方面要即聲即色,日用是道,一方面又要超聲越色,直契本體。雲門宗主張由聲色悟道,強調徹悟者無差別的圓融境界:“聞聲悟道,見色明心。觀世音菩薩將錢來買胡餅,放下手卻是饅頭。”香嚴聞擊竹之聲而悟道,靈雲見桃花盛開而悟道,超聲越色,飲譽禅林。觀世音菩薩買胡餅,一放手卻是饅頭,也是對聲色的超越。胡餅與饅頭原本互不相幹,代表人們以思量作用所認識的現象界差別相。然而在全然了悟如觀世音菩薩的眼裏,早已斷除了所有對立的差別見解,而達于一如之境界,可謂聲色並悟、根塵透脫。僧問雲門:“樹凋葉落時如何?”雲門答:“體露金風。”《五燈》卷15《文偃》秋風吹散樹木的枝葉,猶如經過坐禅冥想,吹散了人類的煩惱、妄想。樹葉凋零後,樹木呈現出光禿禿的景色,一如消除了是非善惡憎愛的分別心,呈現出無心的佛心。當煩惱生死的枝條全部枯萎,菩提涅槃的樹葉全都凋落時,便到達了“身心脫落”的至妙境。擺脫了六根的粘著性,就能産生“六塵不惡,還同正覺”的翻轉同上《惟湛》。 如此一來,方能對境無心,應物而不累于物,無心于任何事相,從而成爲無心合道的解脫人:“若是得底人,道火不能燒口,終日說事,未嘗挂著唇齒,未嘗道著一字。終日著衣吃飯,未嘗觸著一粒米,挂一縷絲。”同上卷15《文偃》于是,“春來草自青”是“佛法大意”同上, “水來河漲”是“佛”,“風來樹動”是“法”同上《白馬辯》, “叁年逢一閏,九日是重陽”是“祖師西來意”同上《慧滿》。
體現雲門宗無住生心的美學範式是水月相忘,表現了雲門宗擺脫六根粘著性所獲得的澄明感悟:
天衣懷禅師說法于淮山,叁易法席,學者追崇,道顯著矣,然猶未敢通名字于雪窦,雪窦已奇之。僧有誦其語彙,至曰“譬如雁過長空,影沈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雪窦拊髀歎息,即遣人慰之。懷乃敢一通狀,問起居而已。《林間錄》卷上。義懷此語在禅林中影響極大。道昌禅師上堂亦誦其語,謂“若能如是,正好買草鞋行腳”。見《五燈》卷16《道昌》。
志璇也教導學人:“聲色頭上睡眠,虎狼群裏安禅。荊棘林內翻身,雪刃叢中遊戲。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五燈》卷16《志璇》 水月相忘的審美直觀,在智門般若體用公案中也得到生動的反映。般若是無我無心的無分別智,智門以蚌含明月爲“般若體”,以兔子懷胎喻“般若用”《碧岩錄》第90則。 蚌含中秋之明月而生明珠,兔吞中秋之明月而懷胎。…
《禅宗詩歌境界 第六章 雲門宗禅詩》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