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法眼宗禅詩
在中國禅宗五家中,最爲晚出的是法眼宗。由于它的開創者文益885~958圓寂後,被南唐中主李璟谥爲“大法眼禅師”,後世遂稱此宗爲法眼宗。法眼宗在宋代初期極其隆盛,後來逐漸衰微。到了宋代中葉,法脈即告斷絕,其間不過一百年。法眼文益與雲門文偃同爲五代時禅宗內最傑出的大師。法眼的法嗣有六十叁人,以天臺德韶891~972爲上首。法眼宗的宗風很有特點, “簡明處類雲門,穩密處類曹洞。其接化之言句,似頗平凡,而句下自藏機鋒,有當機觌面而能使學人轉凡入聖者”。正果法師《禅宗大意》,見《禅宗曆史與文化》第196頁,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文益參地藏院羅漢桂琛而得悟。其悟道因緣,對他禅學思想的形成有很大影響:
過地藏院,阻雪少憩。附爐次,藏問:“此行何之?”師曰:“行腳去。” 藏曰:“作麼生是行腳事?”師曰:“不知。”藏曰:“不知最親切。”又同叁人紹修、法進舉《肇論》至“天地與我同根”處,藏曰:“山河大地,與上座自己是同是別?”師曰:“別。”藏豎起兩指,師曰:“同。”藏又豎起兩指,便起去。雪霁辭去,藏門送之,問曰:“上座尋常說叁界唯心,萬法唯識”,乃指庭下片石曰:“且道此石在心內?在心外?”師曰:“在心內。”藏曰:“行腳人著甚麼來由,安片石在心頭?”師窘無以對,即放包依席下求決擇。近一月余,日呈見解,說道理。藏語之曰:“佛法不恁麼。”師曰:“某甲詞窮理絕也。” 藏曰:“若論佛法,一切見成!”師于言下大悟。
這則悟道因緣,對文益禅學思想有很大影響,形成了“般若無知”、“一切現成”的法眼宗風,並生發了與之相應的法眼宗禅詩美感特質。
一、“般若無知”的詩禅感悟
在法眼文益悟道因緣中,“不知最親切”最有意味。其理論基石,是“般若無知”。東晉僧肇的《般若無知論》指出,般若“聖智”和通常人的認識 “惑智”有本質不同。通常人所講的知,是對現象界片斷的、虛幻的對象的認識,而現象界本身則是虛幻不實的。惑智用來認識、分析現象界,它承認主客觀的存在,承認邏輯思維、推理作用;而般若則是神秘的直觀。般若不同于惑智,它無知而無所不知,是洞察一切、無所遺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它觀照的對象不是任何具體的客觀事物,而是無相的真谛,觀照活動不需要經過任何感覺思維,不必借助任何語言、文字。參任繼愈《漢唐佛教思想論集》第380~381頁,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般若無知論》指出,般若不是世俗意義上的知識、見聞。“夫有所知則有所不知。以聖心無知,故無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故經雲:“聖心無所知,無所不知。”信矣。是以聖人虛其心而實其照,終日知而未嘗知也。”真谛的特性是大全,對于大全,任何世俗之知都僅能知其部分,在知的同時勢必會出現不知,而聖人無知,不進行世俗的感知,所以可避免世俗之知的片面性。佛教聖人使自己的心境保持虛靜,使自己的洞察力保持敏銳,雖有認識活動,卻不是世俗之知,而是神秘的直覺:“聖智之用未始暫廢,求之形相未暫可得。故寶積曰:“以無心意而現行。””般若沒有一刻不在起作用,但它乃是《維摩經》所說的以無意識的活動爲活動,如果從形相上去尋求它,那是永遠尋求不到的。“是以智彌昧,照逾明;神彌靜,應逾動。”智越不起作用,它的觀照作用就越強;精神越寂靜,它對外界的反應越主動。僧肇還引用《維摩經》中寶積菩薩“無心無識,無不覺知”之語,來說明取消心意、取消知識,反而無所不知、無所不察的般若直觀的特性。“般若無知” 的宗風,生發了法眼宗禅詩色相全泯、觸目菩提、直覺意象原真地呈顯的美感特質。
1.色相俱泯,觸目菩提
般若無知,“不知最親切”,由世俗之知升華到般若的無知,即是參禅最親切的悟入之處。《從容錄》第20則天童頌:“而今參飽似當時,脫盡廉纖到不知。任短任長休剪綴,隨高隨下自平治。家門豐儉臨時用,田地優遊信步移。叁十年前行腳事,分明辜負一雙眉。” 法眼宗認爲,般若之知貴在當下頓悟,不容擬議思維。“問:“圓明了知,爲甚麼不因心念?”師曰:“圓明了知。”” 《遇臻》。按:法眼宗禅語,較集中地收錄于《五燈》卷10。本章所引凡僅注篇名者,均見該書該卷。 不因世俗心念進行的觀照活動,即是圓明了知,即般若的無知之知。“摩诃般若,非取非舍”《清聳》,般若觀照是神秘的直觀,所以不可取舍,“思量不及。設爾思量得及,喚作分限智慧”《匡逸》。思量而得的知,只是部分的、有限的、不連貫的世俗之知。在開井勞作中,井眼被沙子所塞,文益借以啓迪弟子說,泉眼不通被沙礙,道眼不通被眼礙。指出世俗的觀物方式如同沙眼,障蔽了自性,只有超出世俗之知的無知道眼,才能夠洞觀萬象。學僧問延壽如何會取永明家風,延壽說:“不會處會取”,“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紅塵”《延壽》。 “不會處會取”正是般若無知而無不知的精譬表述,牛象海塵超越了思量取舍,純粹是直觀之境。僧問什麼是延壽禅法的玄妙之處,延壽作偈以答:
欲識永明旨,門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風來波浪起。同上
人人門前皆有一湖水,這就是清純無染的自性。自性不被惑亂時生起的直覺觀照,即是般若無知,猶如日照湖面,水日相鮮,光輝明潔;當運用世俗之知時,自性遭受惑亂,猶如湖水不再平靜,波翻浪湧,映照在其中的景象也支離破碎,人對萬物遂失去了澄明感應。法眼宗對般若無知有深邃的領悟:“法身無相,觸目皆形;般若無知,對緣而照。一時徹底會取好!”《德韶》基于對世俗之知與般若無知之不同情境的充分體認,法眼宗首先注重對世俗之知予以徹底的清除。
清除了知見之後,山水自然呈現于觀照主體的,已不是外在的色相,而是觀照者內在的真如佛性之美。摒除世俗之知,觀照主體泯除了心念意識,水月身心,通體澄明。此時豁開慧眼,洞觀萬象,所見所聞悉是真如自性的流露,由此形成了法眼宗禅詩色相俱泯、觸目菩提的美感特質。
色相俱泯植根于即色即空,《五家宗旨纂要》以“聞聲悟道,見色明心”來概括法眼宗風。延壽說:“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心;色不自色,因心見色。故經雲:見色即是見心。”《宗鏡錄》卷1此處所說的 “色”是指沒有自性的幻色。幻色不礙真空,真空不礙幻色。觀空非斷空,舉體是幻色;觀色非實色,舉體是真空。色空無礙,空有一如,即可擺脫一切情塵欲累,從而領悟到佛法一切現成,頭頭顯露,在山水自然之中,都呈露著真如。文益指出,“離聲色,著聲色;離名字,著名字”《法眼錄》。 識心達本源,並不是在聲色形相之外追求禅悟,如果想擺脫“聲色名字”,別求真實,反而是執著了“聲色名字”。一切聲是佛聲,一切色是佛色,因此不必舍棄“聲色名字”,而要在“聲色名字”中見到佛性:“森羅萬象,是善財之宗師;業惑塵勞,乃普賢之境界。”《道恒》業惑塵勞,日用是道;森羅萬象,見色明心。本先《見色便見心》頌雲:
若是見色便見心,人來問著方難答。更求道理說多般,孤負平生叁事衲。 《本先》
見色“便”明心,必須直下頓悟,所以不能思量計較,“炟赫地顯露,如今便會取,更不費一毫氣力”《智筠》。 如果擬議思維,即與真谛相悖。
幻色非真色,菩提性宛然。色相俱泯之時,觸目無非菩提。故法眼宗指出,山水自然都是佛性的顯現,應當用澄明襟懷來感應:“幽林鳥叫,碧澗魚跳。雲片展張,瀑聲鳴咽。你等還知得如是多景象,示你等個入處麼?”《本先》 有人問惟正爲什麼身爲禅師卻不談禅,惟正說不必白費言語,“但日夜煩萬象爲敷演耳。言語有間,而此法無盡,所謂造物無盡藏也”《惟正》。 在法眼宗看來,“山河大地是真善知識,時常說法,時時度人”《願昭》, “山河大地是上座善知識。放光動地,觸處露現”《敬遵》。 在這種理念的支配下,法眼宗禅詩表達了觸目菩提的悟境:
欲識曹溪旨,雲飛前面山。分明真實個,不用別追攀。《遇安》
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林間錄》卷上
“曹溪旨”即佛法大意。真如實相,不在別處,就在眼前生動地呈顯著的自然物象之上,它真真切切地展露著自性的最深奧秘,不可舍此他求。次首是洪壽聞墜薪有省而作的悟道偈。洪壽于墜薪之際,聽到了清脆的響聲,頓時豁開耳根,一根返源,六根解脫,靈光乍現,頓悟本來,徹見山河大地悉真如的妙谛。僧問慧達“如何是古佛心”,禅師答“山河大地”《慧達》。 道鴻則謂“萬象森羅,鹹真實相。該天括地,亘古亘今”《道鴻》。 山河大地是古佛心,關鍵在于能否用澄明襟懷去感應。“月色如此,勞生擾擾,對之者能幾人?” 《惟正》法眼宗指出,由于人們受各種世俗習染的障蔽,縱是面對清明景色,也很少有人能夠欣賞:“傷夫人情之惑久矣,目對真而不覺。”《道欽》 “森羅萬象,諸佛洪源。顯明則海印光澄,冥昧則情迷自惑。苟非通心上士逸格高人,則何以于諸塵中發揚妙極,卷舒物象,縱奪森羅?”《行言》由于情迷自惑,縱然面對自然山水,也不能領悟其中顯露的真如。文益詩雲:
幽鳥語如篁,柳搖金線長。煙收山谷靜,風送杏花香。永日蕭然坐,澄心萬慮忘。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古尊宿》卷22《法演》引
無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由于世人心爲境遷,粘著事相,遂使心爲境縛。而禅者泯除了世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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