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楊岐宗禅詩
中國禅宗入宋後數十年間,臨濟宗下楊岐方會996~1049、黃龍慧南1002~1069又開出楊岐和黃龍二派。降至南宋,楊岐派經由幾傳,勢力宏大。方會傳白雲守端1025~1072,守端傳五祖法演?~1104,法演門下出佛果克勤1063~1135、佛鑒慧勤1059~1117、佛眼清遠1060~1120,被稱爲叁佛,使楊岐派在中國禅林形成席卷包舉之勢,中國禅林實已成了楊岐派的天下。故後世論禅宗,多以楊岐派爲臨濟或南嶽,甚至是禅宗的正脈。後來楊岐宗恢複了臨濟宗的舊稱。
在楊岐的時代,禅林各大宗師,多用奇谲的言行,顯示玄微,或者用峻烈的手段,行棒施喝,而楊岐的禅風卻平實無華。他既不運用陡峭的言詞,也不商量什麼幾玄、幾要、幾句、幾關,而是平平實實:“楊岐一言,隨方就圓。”“楊岐無旨的,栽田博飯吃。說夢老瞿昙,何處覓蹤迹?”《古尊宿》卷19《方會》其法嗣也宣稱:“有鹽有醋,粥足飯足,且恁過時。若是佛法,不曾夢見。” 《五燈》卷19《仁勇》“匙好挑飯,箸好夾菜。”《密庵語錄》 學僧與元靜的對答,生動地道出了楊岐禅平實無華的特點:
問:“如何是山裏禅?”師曰:“庭前嫩竹先生筍,澗下枯松長老枝。”曰: “如何是市裏禅?”師曰:“六街鍾鼓韻咚咚,即處鋪金世界中。”曰:“如何是村裏禅?”師曰:“賊盜消亡蠶麥熟,讴歌鼓舞樂升平。”《五燈》卷19《元靜》
不論在山林、鬧市還是在鄉村,楊岐宗的禅悟都與衆生日用息息相關,隨和而親切。然而,楊岐禅除平實無華之外,還有著陡峻直截、內具圭角的特點。宋惠洪稱:“楊岐天縱神悟,善入遊戲叁昧,喜勘驗衲子,有古尊宿之風。” 《禅林僧寶傳》卷28《守端》點明了楊岐禅外圓內方的特點。從楊岐宗禅機的實際情況來看,楊岐禅風靈活多變,雍容平淡處如前所述,其直截了當處,則一似金剛圈、栗棘蓬,頗有臨濟那種痛快淋漓、不容擬議的風格。楊岐室中問僧:“栗棘蓬你作麼生吞?金剛圈你作麼生透?”禅僧謂此栗棘蓬、金剛圈是 “昨夜發新雷,毒蛇離窟穴。居常口不開,踏著迸鮮血”《頌古》卷39或庵體頌, 形象道出了楊岐禅風的另一面。楊岐金剛圈、栗棘蓬,“不容淺見衲僧會,唯許通方作者知!”《圓悟錄》卷2可見楊岐禅風,看似尋常最奇崛,外無圭角而內具機用。前人論馬祖所傳宗旨,謂其門徒百丈懷海得其大機,懷海弟子黃檗希運得其大用,其余諸人,不過隨聲唱和而已。兼得其大機大用者,則首推方會文政《楊岐方會和尚語錄序》。 楊岐不僅兼具臨濟、雲門二宗風格,而且兼得馬祖道一的大機、大用,加上他靈活的教學方法,顯得渾無圭角,因此,佛教史家稱他“宗風如龍”。不論楊岐禅風呈現出哪一種風貌,它們都有著共同點,這就是在楊岐宗的禅學感悟中,洋溢著濃郁的詩情畫意。楊岐禅的詩學特質,亦正如楊岐與學僧的一段對答:
僧問:“如何是楊岐境?”師雲:“獨松岩畔秀,猿向山下啼。”進雲: “如何是境中人?”師雲:“貧家女子攜籃去,牧童橫笛望源歸。”《古尊宿》卷19《方會》
學僧問什麼是楊岐所證悟到的境界,楊岐雍容接機,隨手拈來,而妙趣天成。獨松吟風、群猿啼嘯,都是在宣說摩诃大般若。但此種聲音,只有心性澄明之人才能感應。沒有定性者,若經行此路,則未免岩崩股顫,猿啼斷腸。楊岐境是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境界,貧女在這裏可以得到山花野果,學道者在這裏可以得到維持慧命的資糧。牧童橫吹短笛,向水草豐茂處放牧;悟道者潇灑不拘,向人性的源頭回歸。楊岐應對學僧的話語,完全是哲理化、禅悟化的詩句,詩意語言所具有的形象生動、凝練含蓄、意義多元等特質,爲楊岐應答學人提供了絕佳的材質。本章擬從楊岐禅風出發,來探討受楊岐宗風影響的楊岐宗禅詩美感特質。
一、“超越對立”的詩禅感悟
楊岐說法,直指本元心地,剿絕二元意識兩頭,纖塵不立。一次楊岐結束說法下座,九峰勤和尚把住說:“今日喜遇同參。”楊岐問:“同參底事作麼生?”九峰說:“九峰牽犁,楊岐拽耙。”楊岐追問:“正當與麼時,楊岐在前,九峰在前?”九峰正欲擬議,楊岐托開說:“將謂同參,元來不是!”《五燈》卷19《方會》楊岐使出陷虎之機,意爲既是同參,就不應有在前在後的分別。九峰意隨語轉,念頭才動,早被楊岐當下勘破。起心即差,動念即乖,楊岐宗人對機多闡此旨。洞山示衆謂“須知有佛向上事”,僧問如何是佛向上事,洞山說:“非佛。”雲門解釋說:“名不得,狀不得,所以言非。”大慧指出: “二尊宿恁麼提持向上事且緩緩,這裏即不然。如何是佛向上事?拽拄杖便打,免教伊在“佛向上”垛根。”《大慧錄》卷7大慧主張用釜底抽薪法,將趨向“佛向上”的意識剿絕,較之種種語言提撕更爲徹底。大慧指出,了悟之境,泯除了一切差別對立,“儒即釋,釋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聖,聖即凡;我即爾,爾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酥酪醍醐,攪成一味;瓶盤钗钏,熔成一金”《大慧錄》卷28, 容不得任何二元心識的揣度妄想。圓悟指出,“禅非意想,以意想參禅則乖”《圓悟錄》卷7, “春色無高下,華枝自短長”同上卷9, 在如如的本元狀態裏,沒有高下之別,而人們之所以有短長之分,是因爲心裏有了計長較短的意念,因此,要“兩邊俱坐斷,一劍倚天寒”《圓悟錄》卷18。 “兩邊”是相對的認識方法,要使相對的認識成立,至少要有兩種東西相對立比較,才叫做兩邊。如善與惡,兩者之間的差別就是認識。將相對的兩邊一揮兩斷,“不思善,不思惡”,便需要有倚天寶劍一樣的般若智光。“有肯諾意,難續楊岐派”《五燈》卷20《行機》, “肯諾意”是知性認識所引起的執著,而禅是要在否定再否定之後獲得絕對的肯定。要參楊岐禅,就不可有世俗意義上的肯諾意。楊岐宗禅語,迥超邏輯思維,無肯諾意,表現了泯除各種對立的禅趣:“東勝身洲走馬,南瞻部洲著撲” 《圓悟錄》卷2, “東勝身洲射箭,西瞿耶尼中垛”同上卷7, “李公醉倒街頭,自是張公吃酒”《大慧錄》卷2, “嘉州大像吃黃連,陝府鐵牛滿口苦”同上卷21, “嘉州大像吃一拳,陝府鐵牛拗折角”《密庵語錄》, “嘉州大像吃鹽多,陝府鐵牛添得渴”同上, “古德雲:學道如鑽火,逢煙且莫休。直待金星現,歸家始到頭。欲知“到頭”處,自境界他境界一如是也”《大慧錄》卷19, 這是自他的超越;袁覺贊黃庭堅 “惠崇煙雨蘆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喚扁舟歸去,傍人謂是丹青”爲禅髓《五燈》卷19《袁覺》, 指出山谷詩將主觀與客觀消融,直契心物一如之禅境,是主客的超越;法演《物我無差》:“青山是我身,流水爲我命。養之以四時,蕭然自條正”《古尊宿》卷30《清遠》, 是物我的超越。超越的境界,是“一念廓然叁際斷,千差萬別盡圓通”《大慧錄》卷8。 楊岐宗接引弟子,主張般若利劍斬妄情,朝滅絕理路的方向努力:“大凡超宗之士,垂手爲人,等閑示一機一境,快如倚天長劍相似,直下取人命根,了無異轍。終不向平地上,與人和泥合水。”《密庵語錄》“凡看經教及古德入道因緣,心未明了,覺得迷悶沒滋味,如咬鐵橛相似時,正好著力,第一不得放舍。乃是意識不行,思量不到,絕分別滅理路處。尋常可以說得道理,分別得行處,盡是情識邊事。” 《大慧錄》卷19此種禅風,形成了楊岐宗相應的詩禅感悟特質。
1.叁腳驢子,截斷意路
楊岐宗最爲著名的是叁腳驢子公案,這則公案自發生之日起,即蜚聲叢林,充分說明了它對參禅者所具有的魅力:
問:“如何是佛?”師雲:“叁腳驢子弄蹄行。”進雲:“莫只這便是麼?” 師曰:“湖南長老。”《五燈》卷19《方會》
禅僧對這則公案吟詠殊多。典牛遊頌:“骞驢叁足弄蹄時,若不親騎也不知。紫磨金容馱不動,竹篦端勝冷鉗錘。”《頌古》卷39叁腳驢表面上是俗世的跛腳驢,實際上是代表了悟的聖境。倘非證悟之人,是不能騎在驢上,知其勝妙之處。但如果起了聖解,著了形相,認爲聖境就是金鑄銅磨的佛像,那麼這只叁腳驢是馱不動它的。學人得到楊岐的這句答語,猶如得到刮除眼中金屑的竹篦,遠勝冷鐵受鉗錘的錘擊。佛性泰頌:“叁腳驢子弄蹄行,步步蓮花襯足生。堪笑草中尋寶者,不知芳樹啭春莺。”同上叁腳驢行經之處,步步生起蓮花。如果向現象界中草中去尋覓的話,就很可笑。芳樹是絢麗可見之物,藏在芳樹中的春莺,可聞其聲而不可見其形。同樣,叁腳驢雖然有諸般妙用,通過色界一一顯露出來,但它的本身卻沒有形體色相,是不可在現象界中求覓到的。白雲端頌:“叁腳驢子弄蹄行,奉勸行人著眼睛。草裏見他須喪命,只緣踢踏最分明。”同上對叁腳驢公案,行人求道者要用智慧之眼去體認。否則,落在知見之草裏揣度它,就會喪身失命。杜松柏指出“叁腳驢所踢踏的是情識意想,是做作擬議”,此解甚確。但杜氏自己似乎也犯了“情識意想”、“做作擬議”之忌,臆解叁腳驢公案爲:“所謂叁腳驢子,世俗無此物,應系“形相化” 的語言,大概是叁腳比喻有、空、亦空亦有。全體大用,依此而行,因爲爲楊岐主張空有一如。”杜松柏《禅門開悟詩二百首》第472頁。 這種解釋,仍是落草之談。“叁腳驢子弄蹄行,步步相隨不相到”《五燈》卷20《清旦》, 驢雖叁腳,卻弄蹄而行,嘯影嘶風,因此不能亦步亦趨地加以解釋。楊岐叁腳驢超出了理性的解析,因此“雖人人舉得,只是不知落處”。梵思曾“不惜眉毛,爲諸人下個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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