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絕情念的棒打,借電光石火、疾雷破山式的機鋒,收棒喝截流、剿絕情識的奇效。“一個兩個千萬個”、“左轉右轉隨後來”的句法恣肆寫意,也表現了徹悟者灑灑落落的風致情懷。
表達截斷意路不二法門的,還有“鎮州蘿蔔”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0則:
僧問趙州:“承聞和尚親見南泉,是否?”州雲:“鎮州出大蘿蔔頭。”
問話的僧人是久參禅客,提問很能抓住要點。趙州有大機大用,答以“鎮州出大蘿蔔頭”,可謂無味之談,塞斷人口。對本則公案自古以來存在著各種解釋,多爲一隅之見。僧問道诠:“承聞和尚親見延壽來,是否?”峰雲:“山前麥熟也未?”《禅林僧寶傳》卷10《道诠》與趙州答語恰好相當,酷似兩個無孔鐵錘。《五燈》卷12《悟真》將“山前麥熟,廬陵米價,鎮州蘿蔔”並列爲叁。 雪窦頌雲:
鎮州出大蘿蔔,天下衲僧取則。只知自古自今,爭辨鹄白烏黑。賊賊,衲僧鼻孔曾拈得。
“鎮州出大蘿蔔,天下衲僧取則。”趙州“鎮州蘿蔔”之答,在于剿絕情識,正如宗杲所雲:“參見南泉王老師,鎮州蘿蔔更無私。拈來塞斷是非口,雪曲陽春非楚詞。”《頌古》卷18徑山杲頌以使人明心見性,回到每個人的 “出處”,故禅林或頌雲:“鎮州蘿蔔播華夷,萬物還他本土宜。孰謂當時人獨愛,至今更是好充饑。”同上正覺逸頌以物宜本土象征明心見性。或頌雲: “陶潛彭澤唯栽柳,潘嶽河陽只種花。何似晚來江上望,數峰蒼翠屬漁家。” 同上海印信頌以花柳翠微蘿蔔的變體象征本心本性。雖然禅林都知道這是句很高妙的話,把它當作禅道的極則,卻不知道它到底妙在哪裏。“只知自古自今,爭辨鹄白烏黑。”雪窦指出,雖然古時的人這麼答,今時的人也這麼答,但他們只知尋言逐句,在趙州石火電光的機鋒中,何曾能分辨出黑白對錯來,正如禅林所批評的那樣:“趙州古佛尚多言,蘿蔔出生鎮府田。天下衲僧多咬嚼,齒間蹉過老南泉。”同上文殊道頌
“賊賊,衲僧鼻孔曾拈得。”上面的四句詩已經把公案的意思全部頌出,雪窦意猶未盡,進一步把人引向活潑潑的方向說:叁世諸佛也是“賊”,曆代祖師也是“賊”,換人眼目,開佛知見。其中神乎其技者,獨推趙州。趙州一似手法高明的神偷,不著痕迹,能拈得天下禅僧的鼻孔,你才開口便換卻你的眼珠。根性猛利的參禅者,向電光石火中聽到這話,當下便會高挑起眉毛走開。稍一伫思停機,鼻孔就被趙州牽住了。
雪窦在詩中指出,雖然自古及今很多參禅者對“鎮州蘿蔔”有著強烈的興趣,並將它作爲禅悟的極則,但這句話看似尋常實奇崛,很少有人能得其叁昧。因爲這叁昧,乃是脫落是非計較的鹄白烏黑現量境,是本來現成的純真面目。後二句以棒喝之語,指出如果刻舟求劍,就會失卻禅悟的主體性,與趙州之意相距千裏萬裏。
運用截斷意路不二法門的,還有“隨他去”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29則:
僧問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壞,未審這個壞不壞?”隋雲:“壞。”僧雲:“恁麼則隨他去也。”隋雲:“隨他去。”
大隋承嗣長慶大安,是四川人,先後參訪過六十余位善知識。本則公案中,看經僧系根據經教的意思來發問。“劫火”是佛教叁災火、水、風之一災, “劫”是漫長久遠的時間。“劫火洞然,大千俱壞”語出《仁王護國經》卷下,意爲劫火熊熊燃燒,大千世界俱遭劫難。佛教認爲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由成形成發展、住現狀、壞衰亡、空消滅這四時循環流轉。劫火洞燃,大千俱壞,必然歸于空無。其僧雖然知道教義,卻不知經中的旨趣。對公案中的 “這個”,一般人往往以情識臆解說它是指衆生本性。對“隨他去”,很多人又以情識作妄解,仍然難測其旨:若是隨他去,到底“去”什麼地方?若不隨他去,又會怎麼樣?其僧不能領悟大隋之意,時時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上,從四川直往舒州投子山參訪大同,將對答情形告訴了大同,大同焚香禮拜說:“四川有古佛出世,你趕緊回去。”那僧又趕回大隋,大隋已經坐化。雪窦頌出這則公案,暗示不能把它當作“壞”與“不壞”來看:
劫火光中立問端,衲僧猶滯兩重關。可憐一句隨他語,萬裏區區獨往還。
“劫火光中立問端,衲僧猶滯兩重關。”這僧問話時,先懷“壞”與“不壞” 的相對意識,是“兩重關”。若是已經證悟的人,說“壞”也有轉身之處,說 “不壞”也有轉身之處。《五燈》卷8《紹修》:“問:“劫火洞然,大千俱壞,未審這個還壞也無?”師曰:“不壞。”曰:“爲甚麼不壞?”師曰:“爲同于大千。””
“可憐一句隨他語,萬裏區區獨往還。”唐代景遵詠此公案雲:“了然無別法,誰道印南能。一句隨他語,千山走衲僧。蛩寒鳴砌葉,鬼夜禮龛燈。吟罷孤窗外,徘徊恨不勝。”《碧岩錄》本則引雪窦的頌,化用景遵詩意,描摹公案情景,神情畢現。學人不悟大隋“隨他去”之旨,風塵仆仆地奔向舒州,又從舒州趕回大隋,可謂萬裏區區,然而于開悟卻無補,故可憐複可歎。《頌古》卷22佛慧泉頌:“隨他去亦太無端,袖裏金槌豈易看。問罷不知何處去,白楊風送垅頭寒。”地藏恩頌:“劫火洞然大千壞,面前鼻孔鎮長在。只爲隨他一句言,腰間失卻個皮袋。”圓照本頌:“陷虎之機總不知,便隨流去落東西。”通照逢頌:“六合傾翻劈面來,暫披麻縷混塵埃。因風吹火渾閑事,引得遊人不肯回。壞不壞,隨不隨,徒將聞見強針錐。太湖叁萬六千頃,月在波心說向誰?” 簡堂機頌:“銜鐵負鞍無固必,牽犁拽耙不辭勞。貪生逐日區區去,誰管年高白發饒。”諸詠之中,以後頌最具骨格,能傳達大乘菩薩之悲願行。
雪窦此詩,通過鮮明的藝術形象,不著痕迹地表達了對公案的透徹之悟。起句以對公案情景的精彩再現,巧妙地對僧人之問進行質疑:既是“劫火光中”,則所立任何“問端”都會被焚毀,更遑論“壞”與“不壞”了,這就水到渠成地過渡到第二句,批評學人粘滯于“壞”與“不壞”的兩重關,陷于相對觀念而不能自拔。第叁四兩句以學人奔波求道,風趣地傳達出“隨他去”的意旨:學人不但沒有領悟大隋“隨他去”的真谛,反而立不定腳跟,隨著大隋的語句奔波萬裏,區區往還,于見性毫無裨益。
運用前後際斷不二法門的,有“前叁叁後叁叁”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5則:
文殊問無著:“近離什麼處?”無著雲:“南方。”殊雲:“南方佛法,如何住持?”著雲:“末法比丘,少奉戒律。”殊雲:“多少衆?”著雲:“或叁百,或五百。”無著問文殊:“此間如何住持?”殊雲:“凡聖同居,龍蛇混雜。” 著雲:“多少衆?”殊雲:“前叁叁,後叁叁。”
關于這則公案,有一則神奇的傳說。無著到五臺山金剛窟禮谒,遇見一個老翁,老翁邀請他到寺院小坐,問他從何而來,無著說南方。翁問“南方佛法如何住持”,無著說:“末法時代的比丘,很少有能夠奉行戒律的。”翁問“有多少人”,無著說:“或叁百,或五百。”又問老翁“此間佛法如何住持”,老翁回答:“龍蛇混雜,凡聖同居。”無著不解,又問“有多少人”,老翁回答:“前叁叁,後叁叁。”後來無著辭退,翁令童子相送。無著問童子“前叁叁,後叁叁” 是多少,童子蓦然召喚:“大德!”無著應諾,童子問:“是多少?”無著回頭一看,童子與寺院都無影無蹤,方知老翁原來是文殊化身,“但見五色雲中,文殊乘金毛師子往來,忽有白雲自東方來,覆之不見”《五燈》卷9《文喜》。
對“前叁叁,後叁叁”的意旨,禅林測度者特多,但誰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如果參透了“前叁叁後叁叁”的意旨,就能夠腳踏實地,受用自在。羅漢桂琛問僧:“最近離開什麼地方?”僧答:“南方。”桂琛問:“那裏的佛法怎麼樣?”僧答:“整天到晚商量來議論去。”桂琛說:“怎比得上我這裏種田博飯吃。”同上卷8《桂琛》與“前叁叁後叁叁”異曲同工。能夠參透“前叁叁,後叁叁”,就可以達到徹悟之境。雪窦頌雲:
千峰盤屈色如藍,誰謂文殊是對談。堪笑清涼多少衆,前叁叁與後叁叁。
“千峰盤屈色如藍,誰謂文殊是對談。”首句勾勒出博大廣袤之境,有權有實,有理有事。次句詠無著邂逅文殊而不識。無著與文殊一席對談,卻不知是文殊,後來無著在五臺山作典座,文殊每于粥鍋上顯現,無著拈起粥篦便打,也是賊過後張弓。圓悟認爲,“當時等他道南方佛法如何住持,劈脊便棒,猶較些子”。 “堪笑清涼多少衆,前叁叁與後叁叁。”這是悟者的微笑,笑中大有深意。如果領會了雪窦之笑的旨趣,才能知道前叁叁後叁叁的意趣。《頌古》卷27地藏恩頌:“前叁叁與後叁叁,算過籌量卒未谙。”月林觀頌:“前叁叁與後叁叁,不可承當不可參。”丹霞淳頌:“前後叁叁不失宗,迥超千聖數難窮。”雲納慶頌:“佛法初無北與南,何須對面立玄談。文殊固是能機變,前後分疏落二叁。” 皆謂對此公案不可“籌量”、“意參”。
對雪窦的這首頌,有人認爲“只是重拈一遍,不曾頌著”,殊不知問在答處,用問題的本身來回答問題,是禅宗的一貫作風。因此圓悟在評唱公案時征引“曹源一滴水”、琅岈“清淨本然雲何忽生山河大地”的滴水禅機作爲例證,指出 “不可也喚作重拈一遍”,所見甚確。雪窦之詩,看似重拈一遍,實非重拈一遍。因爲此水非彼水,此山非彼山。在“重拈”之中,用般若直觀對原公案的情境作不摻雜主觀成見的情景再現,最大程度地保證了禅趣的原真性、圓滿性。因爲前後叁叁所表現的,正是斷絕一切思量的境界。《禅的超越性》:“老翁所答之凡聖交參,是無…
《禅宗哲學象征 第二章 公案頌古與不二法門》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