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另覓真理,馳逐不休,最終仍然難以尋覓得到。
(8)事法即理門:緣起的事法沒有自性,事的全體即是真理。本嵩頌:“物物到空處,全空物自閑。絲毫情不盡,如隔萬重山。但了波中濕,何煩鏡裏顔。曠然平坦路,不在白雲間。”事物性空即徹達真理,洞明真性則諸法自閑。如果生起微細的情識解會,則與道相隔萬重山。事法體空而即理,如波中有濕性;事法當體即空,如鏡裏容顔。已悟事法即真理,何須更勞推問體空?真理如同平坦的大道,明明白白延伸在腳下,並不在白雲缭繞的危巒疊嶂間。
(9)真理非事門:真理雖然爲事法所依憑,並不是事的本身。真理離絕諸相,真妄不同,因此真理並不是事法。本嵩頌:“露柱木頭做,時人未敢當。寂然非有地,阒爾杳無方。事絕神何慮,理全境不彰。釣魚船上客,元是謝叁郎。”木頭雖然被削製成露柱,木頭的本性不變,理體並非事相。對個中叁昧,時人罕能體證。不變的理體,纖塵不立,寂靜純真,無有方所。洞明事相的虛妄,則煩慮自消。知道真理的大全特性,即可不爲幻境所惑。玄沙禅師示衆謂“我與釋迦同參。”學人問參見何人,玄沙說:“釣魚船上謝叁郎。”“謝叁郎”即玄沙。玄沙俗姓謝,少時常隨其父棹舟江濱,見月影有省,故禅林亦稱玄沙爲謝叁郎。今日之“謝叁郎”(玄沙)即是昔日“釣魚船上客”,非異非一,微妙難測。
(10)事法非理門:事雖托理顯現而成,但千差萬別,性與理異。本嵩詩:“理全事亦全,何處不方圓。縱目極天際,搘頤小檻邊。蔽空雲叆叆,匝地草芊芊。更欲論玄妙,金剛努起拳。”理事俱全,真俗雙照,方能處處方圓。搘頤小檻,縱目遙天,但見遍長空濃雲密密,盡大地芳草芊芊,森羅萬象自在自爲地裸裎嬗變。如果不能直下契會,而別求玄妙,即當招致金剛努拳痛擊。
在“理事無礙觀”十門中,(1)(2)是相遍關系,(3)(4)是相成關系,(5)(6)是相奪關系,(7)(8)是相即關系,(9)(10)是相非關系。杜順大師設立理事無礙觀,旨在使各種事理均能炳現無礙,雙融相即。理事並觀,即可心無所執。華嚴叁祖法藏大師(643~712)的理事無礙說則名本體世界爲“理法界”,現象世界爲“事法界”。理界總攝事界,事界反映理界,故爲理中事、事中理。華嚴四祖澄觀大師(738~839)在法界觀的基礎上,創立了四法界之說[4],其中第叁即爲“理事無礙法界”(相當于法界叁觀中的“理事無礙觀”),“理”即理性、體性,“事”即事物、諸法。宇宙的差別事相與如如不動的本體界之間有相即相入的關系。“理”之與“事”,本體與現象,實相與諸法,空與有,是一而非二,如波即水,水即波,相互交徹,圓融無礙。因爲本體(理)無自性,須藉事而顯發;而一切萬象,皆爲真如理體之隨緣變現。事無理不成,理無事不顯。一方面,世間一切事物與現象都統攝于理,都是理的隨緣顯現;另一方面,理隨緣顯現爲萬事萬物。故理即是事,事即是理,理事圓融交涉。理事無礙法界將理事的圓融互攝性進一步予以強調,更注重理事的同一性、平等性、和諧性。
二、禅宗詩歌的理事圓融境
理解了杜順“理事無礙觀”及澄觀“理事無礙法界”的精髓,再回過頭來看早期禅宗對它的體證和詠吟,就會有更爲深邃透徹的領悟。
早在禅宗叁祖僧璨(?~606)的《信心銘》中,即已烙上華嚴理事無礙的印痕:“極小同大,忘絕境界。極大同小,不見邊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理事一多的圓融,在這裏得到了凝練的表述。玄覺大師(665~713)《永嘉集》立“事理不二”門,謂:“窮理在事,了事即理。故……明事理不二,即事而真,用祛倒見也。”(《五燈會元》卷二《玄覺》)淨覺(690~746)在《椤伽師資記》中,也有深得華嚴精髓的描述:“秘密緣起,帝網法界。一即一切,參而不同。所以然者,相無自實,起必依真;真理既融,相亦無礙。”
自石頭希遷(700~790)開始,禅宗把華嚴宗的學說作爲構造禅法體系的理論基礎,作爲指導參禅實踐的原則。希遷的《參同契》是禅宗全面吸收華嚴學說的代表作,奠定了此系禅學理論的基礎。《參同契》說:
靈源明皎潔,枝派暗流注。執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靈源”是明潔的心體,“枝派”是千差萬別的事物,它是由真心所派生。執著于事不見其理是迷惑的表現,抛棄事而只追求契合于“理”也非悟。事不離理,理不離事。希遷吸收華嚴事理無礙思想論述理事關系,認爲理與事、事與事間的相互關系,無非“回互”和“不回互”兩種。“回互”指理與事相互融通的“相即”關系,或事與事具有相同的理性而存在相互融通的“相即”關系;“不回互”指理與事或事與事不壞自相而保持自身的獨立性(“依位住”),是相非關系。雲岩昙晟(782~841)的《寶鏡叁昧》則倡“明暗交參”之義。“明”指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色界;“暗”指無形無迹無色聲香味的本體界,空界。本體界與現象界交參在一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寶鏡叁昧》喻之爲:“銀碗盛雪,明月藏鹭。類之弗齊,混則知處。”意爲現象界包容在本體界裏面,不可分割,但是本體與現象又不相同,前者是正,後者是偏。《參同契》、《寶鏡叁昧》成爲曹洞宗禅詩的理論淵源(詳下)。
沩仰宗禅學思想的中心也是“理事不二”。沩山靈佑(771~853)在回答仰山什麼是“真佛住處”時說:“以思無思之妙,返思靈焰之無窮。思盡還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思盡還源”即是華嚴“妄盡還源”之旨。“思”是“忘”,“無思”是“源”。沩山指出,體證到理(無思、源)和事(思、妄)的“不二”關系,即爲真佛境界。理事不二,事由理産生,離不開理;理由事所顯現,也離不開事。思與無思、性與相、妄與源等關系,均同于理事不二的關系。沩山還指出:“以要言之,則實際理性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若也單刀直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景德傳燈錄》卷九)理體不受汙染,頓悟之人做世間的任何事都體現著理。理事不二,就是成佛的表現。
法眼宗對事理關系也非常重視。法眼文益(885~958)《宗門十規論》第五題爲“理事相違,不分清濁”,將華嚴理事關系作爲禅門的宗旨:“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事依理立,理假事明。理事相資,還同具足。若有事而無理,則滯泥不通;若有理而無事,則汙漫無歸。欲其不二,貴在圓融。”這表明,“具理具事”既是教門之宗,也是禅門之宗。文益又說:“又如《法界觀》,具談理事,斷自色空。海性無邊,攝在一毫之上。須彌至大,藏歸一芥之中。”廣大無邊的理(海性)可以爲一事(一毫)所盡收,由于理事融通,所以事物雖然大小殊異,也可相互融攝,大小無礙。這是從理事關系談諸法大小相即,廣狹相容[5]。
禅宗詩歌運用大量鮮明可感的藝術形象,表達澄明而透徹的理性思辯。晉譯《華嚴經》卷十四中形容理事關系曾有水月之喻:“譬如淨滿月,普現一切水。影像雖無量,本月未曾二。”這則比喻,到了《證道歌》中,提煉爲形象精譬的詩句,成爲表達華嚴理事圓融要旨的名言:
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華嚴疏序》卷一謂:“虛含萬象,皎性空之滿月,頓落百川。”澄觀《演義鈔》雲:“謂若秋空朗月,皎淨無瑕,萬器百川,不分而遍。性空,即所依法體;滿月,即實報智圓;百川,即喻物機,影落便爲變化。……《出現品》雲:“譬如淨月在虛空,……一切水中皆現影。””這種“以一統萬,一月普現一切水。會萬歸一,一切水月一月攝”(《五燈會元》卷二十《守緣》)的華嚴秘旨,是禅師上堂說法經常提舉的話頭,成爲禅師衡鑒學人見地的標尺。
在禅宗五家七宗中,對理事關系表現出特別關注,並將理事作爲該宗門風的,是曹洞宗。曹洞宗的偏正回互、君臣五位遠紹華嚴,近承《參同契》、《寶鏡叁昧》,經由詩學的轉型,使理事圓融境得到了現象的表述。在曹洞宗的正偏五位等禅法體系中,“正”指本體、平等、絕對、真如等,“偏”指事相、差別、相對、生滅等。正偏回互,組成五種不同的階位,是爲正偏五位:
正位即屬空界,本來無物;偏位即色界,有萬象形。偏中正者,舍事入理。正中來者,背理就事。兼帶者,冥應衆緣,不墮諸有,非染非淨,非正非偏。故曰虛玄大道,無著真宗。(《人天眼目》卷叁)“正”相當于理法界,是本體界;“偏”相當于事法界,屬現象界。把兩者分開來看,都是孤立的存在,故“舍事入理”、“背理就事”都不全面。只有理應衆緣(事),衆緣應理,達到“兼帶”的認識,才合乎真宗大道。兼帶即是理事圓融。由此出發,曹洞宗禅的禅詩象喻系統,由相應的兩大意象序列組成,一是本體意象序列,一是事相意象序列:
(1)哲學意象:正組:●體正君主黑暗尊空淨佛聖真本體涅槃真如
偏組:○用偏臣賓白明卑色染凡俗俗現象生死生滅
(2)意識意象:正組:靜向內心睡眠混沌初夜五更
偏組:動背外物夢醒支離日出天曉
(3)人物意象:正組:本來人主人翁我黑面老婆富貴宰相母父石女頭形體
偏組:流浪者客作漢渠白頭翁子白衣秀才子子俗女影影像
(4)山水意象:正組:靈源皎月寒岩青山流水岩谷孤峰頂上
偏組:支派輕煙薄霧白雲波浪市廛十字街頭
(5)其他意象:正組:銀碗明月皂衫烏雞大樹江湖途中一
偏組:白雪白鹭白練白雪毫末滴水屋裏多曹洞宗的各種五位,都是上述兩大意象的不同回互關系。曹洞宗的核心是理事、偏正的兼帶回互,其禅詩象喻系統的核心也是理事回互。由這兩組意象的兼帶回互出發,形成了曹洞宗禅詩觸目菩提能所雙遣、泯滅相對體用不二、鮮活流轉任運隨緣的美感特質。曹洞宗禅詩通過相對的兩大意象序列的偏正回互,啓迪人們揚棄分別意識,將相對的意識逐層脫落,將正偏兩大意象序列打成一片,從而頓悟真如佛性,抛棄二元、相對、有限、虛幻、無常的世俗意象,進入一元、絕對、無限、真實、永恒的禅悟之境,爲我們展現了一個嶄新的禅悟美學情境[6]。
華嚴與禅的理事圓融境,對宋代理學産生了極大的影響。宋代性理思想得自佛門,尤其是禅宗。據明朱時恩《居士分燈錄》,周敦頤曾與東林常林禅師“論性及理法界、事法界,至于理事交徹,泠然獨會,遂著《太極圖說》,語語出自東林口訣”。《太極圖說》太極(理)與陰陽(氣)之關系,全是華嚴法界的觀念。太極的本體是空性,故曰“無極”,而就其能生陰陽之氣而言曰“太極”。此乃實相(實性、理體、法性、自性)無相(空性)無不相(萬法)之理。因此太極與無極本源同一,只不過有體用之異,故曰“無極而太極”。據熊琬《宋代性理思想之淵源與佛學(禅學)》的描述,《太極圖說》中的理事關系是:
理法界——太極理道形而上精本無
事法界——陰陽氣器形而下粗末有本體界,真空不礙妙有;現象界,妙有不礙真空。由此構成了宋代理學的太極宇宙圖式。華嚴與禅的理事圓融境通過對宋明理學的滲透,對中國文化産生著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禅詩理事圓融論》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