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我的閱讀記錄 ▼

論李商隱詩歌的佛學意趣

  論李商隱詩歌的佛學意趣

  吳言生

  [北京]文學遺産,1999年第3期

  47-56頁

  【作者簡介】吳言生,1964年生。1987年畢業于陝西師範大學中文系,獲碩士學位,現爲該校文學研究所副教授、在職博士生。發表過《萬首唐人絕句校注集評》等。

   以善于寫情、深情綿邈見長的李商隱,與佛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特別是在他喪妻之後,與佛教的緣份更深。“叁年已來,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克意事佛。方願打鍾掃地,爲清涼山行者”(《樊南乙集序》)。在梓州幕府期間,他于長平山慧義精舍經藏院,自出財俸,創石壁五間,金字勒《妙法蓮華經》七卷。“憶奉蓮花座,兼聞貝葉經”(《奉寄安國大師兼簡子蒙》),“佞佛將成縛”(《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懷寄獻尚書》),李商隱對佛教有著“舍生求道有前蹤,乞腦剜身結願重”(《題僧壁》的虔誠向往。

   一個深情綿邈的詩人,在精神實質上與佛學對人生的看法不謀而合,其中最明顯的就是有求皆苦、無常幻滅。

     一、對無常幻滅感的深切體驗

   原始佛教爲了論證人生無常,提出了叁個命題:“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切皆苦”,是爲“叁法印”。佛教認爲,世間的一切都是因緣和合而生,各種物質現象、心理活動,都是遷流轉變、不遑安住的“有爲法”。有爲法由衆因緣湊合而成,沒有不變的自性,而且終將壞滅。一切有爲法,都是無常。人有生、老、病、死,物有生、住、異、滅,世界有成、住、壞、空。無常迅速,念念遷移,疾于石火風燈、逝波殘照、露華電影。“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著名的金剛六如偈,形象地表達了佛教的無常體驗。諸法無常,人生爲無常患累所逼,不能自主,便産生了種種痛苦,其中最爲主要的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五取蘊這八苦。

   與佛教對人生痛苦的深切感悟一樣,對諸法(一切有爲法)無常,李商隱體驗得尤爲深刻,在詩歌中發爲淒切哀楚的吟詠。

     1.無常迅速,生死事大

   李商隱執著地眷戀天地間的至純至真的美,然而,無常流轉,好景成空。李商隱在詩歌中反複詠歎美好事物的凋零衰落,展示了一幅幅桂摧蘭折、香消玉殒的慘烈圖景:“狂飙不惜蘿蔭薄,清露偏知桂葉濃”(《深宮》),“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昨夜》),“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無題》),“日烈憂花甚,風長奈柳何”(《春深脫衣》)。在這時而小徑低徊,如怨如慕,時而壯士扼腕,浩然彌哀的喟歎中,詩人對生命無常的迷惘、憤懑、無奈、怅惘,得到了酣暢淋漓的抒發。

   天地之美的最佳載體、最好象征是美麗的女性。這些美麗的女性,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卻遭受無常的玩弄,紅顔薄命,晨豔夕枯!“鳳露淒淒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未央宮裏叁千女,但保紅顔莫保恩”(《槿花》),色貌如花,青春似火,然而,在無常的蹂躏下,只不過是朝開暮落的槿花,瞬間即逝!“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姐妹”(《燕臺詩•冬》),織就詩人生命中一段美好情緣的紅顔知己,也早已舞歇香銷,無複往日的青春美豔。

   佳人、好景,殒落于無常。除非將時光之流截斷,才能避免無常慘象。“佳期不定春期賒,春物夭阏興咨嗟。願得勾芒索青女,不教容易損年華”(《贈勾芒神》)。詩人期望韶華永駐,幻想給人間帶來亮麗生命的春神勾芒,能迎娶蕭殺的秋神青女,從而使時光之流凝固成永恒的刹那,百花永遠亮麗,生命永遠歡笑;詩人還幻想通過其他種種方法來永絕時光流逝的悲哀:用長長的繩索把飛駛的日車拴住,使它永遠停留在天上;向麻姑買下東海,使念念消逝的時光之流無所歸宿,讓生命之樹長青。多麼奇妙的幻想,多麼善良的願望,然而,在冰冷殘酷的無常面前,卻是如此迅速地破滅:“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谒山》),“羲和自趁虞泉宿,不放斜陽更向東”(《樂遊原》)。海底塵飛,陵遷谷變,時光之流又怎能留駐!光陰匆遽而去,水雲永無還期,留給人的只是無限的怅惘。

   悲劇性的毀滅在詩人的心湖留下永久的震撼,並積澱在他的意識深層,和種種無常體驗一起,加重了詩人的悲劇性氣質,深化了無常感的現實人生內涵。在特定的情境,這種感受便會噴薄而出,化爲內涵厚重的詩什。正因爲“義山身處唐之季世,國運衰頹,身世沈淪,蹉跎歲月,志業無成,于好景之不常感受特深”(注:劉學锴、余恕誠先生《李商隱詩歌集解》第1945頁評,中華書局1988年版。以下引此書簡稱《集解》。),終于寫下了“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樣震古铄今的詩句。

     2.萍飄梗泛,升沈無定

   受無常的左右的世人,難以主宰自己的命運。《無題》(八歲偷照鏡)中的那位少女,美麗早慧,勤于習藝,向往愛情,然而,卻被深閉在幽閨之中,虛耗青春,無法掌握自身命運,脈脈春情,唯有泣向春風。少女懷春的幽怨苦悶,正是才士渴求用世心情的寫照。世事無常,能否擔荷重任,馳騁才情,個體絲毫不能自主。“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崔珏《哭李商隱》)的李商隱,如同那缺少惠風缺少雨露的芭蕉、丁香一樣,幾乎從來沒有燦爛地綻放過。爲了長養色身,爲了區區名宦,他不得不抛鄉別井,碌碌風塵,“此生真遠客,幾別即衰翁”(《寓目》),“路繞函關東複東,身騎征馬逐驚蓬”(《東下叁旬苦于風土馬上作》),“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夕陽樓》),“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蟬》)。似斷根的蓬草,迷途的大雁,流浪的木梗,飄搖的孤舟,在無常之流中,他不知要飄向何方,只是本能地直覺到離家鄉越來越遠,直覺到自己越來越有力地被抛入孤寂的深淵,無垠落寞,亘古淒涼,只能依稀聽到絕望的心在哀吟:“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共白頭!”(《無題•萬裏風波一葉舟》)。

   對人生無常感的最爲集中的表述,是《井泥》詩描寫的一系列升沈無定。井中之泥,幽閉井底,地位卑微。然而,淘井的時候,它卻從井底升騰而出,承雨露滋潤,賞雲霞絢爛。俯觀萬象,又何止井泥如此?“茫茫此群品,不定輪與蹄”,宇宙萬物,就像車輪與馬蹄一樣不斷運轉。以帝王而言:秦始皇原是商人呂不韋所生;漢高祖出身于平民百姓;以臣子而論:輔湯滅夏的伊尹,竟搞不清誰是自己的父親;輔劉定天下的,不過是屠狗樊哙、販缯灌嬰。既然低者可以爲高,在升沈不定的無常律的支配下,高者亦可爲低,上者亦可爲下,尊者亦可爲卑。“大鈞運群有,難以一理推”。《井泥》所描述的現象,如果用世智來揣度,每一個現象幾乎都是“無端”、“無端”、再“無端”!(注:《集解》第1414頁:“張(采田)曰:“此篇感念一生得喪而作。贊皇輩無端遭廢,令狐輩無端秉鈞,武宗無端而殂落,宣宗無端而得位,皆天時人事,難以理推者。””)所以它的確“非世智所料及”,但用佛教的觀點來看,則不難勘破個中玄機。《梁書•範缜傳》:“子良精信釋教,而缜盛稱無佛。子良問曰:“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貧賤?”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于糞溷之側。墮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複殊途,因果竟在何處?””變化無定,浮沈隨機,自然突破了佛教有因有果、善惡相報的因果律,但範缜所描述的墜茵墜溷現象,本身具有極大的偶然性、不確定性、隨意性、不自主性,恰恰是佛教無常觀念的最好說明。

     3.求不得苦,愛別離苦

   人生在世,充滿了種種欲求。欲求是與生俱來的生命的本能沖動。然而諸法無常,衆人都執以爲常,這就導致了痛苦。欲求脫離痛苦而不得,欲求長享歡樂而不得,欲求實現理想而不得,都會引起煩惱與痛苦,這就是求不得苦。“巧啭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李商隱以悲劇性人生體驗,對“求不得苦”感受尤深。像流莺、哀蟬、杜宇,他用淒惋的歌聲表現了對理想境界之死靡,它的摯烈追求和追求幻滅的無限怅惘:“紫府仙人號寶燈,雲漿未飲結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無題》)。理想的境界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即,他徒有一腔的追求、向往,卻又因無常變化而難以追攀。

   別離愛戀的境界,或與所愛之人別離時,人們往往會感受到極大的痛苦。人在主觀和客觀兩方面都有所喜愛,但是諸法無常,相愛的人偏偏要勞燕分飛。天倫和樂,情深意笃,卻終不免父子東西、兄弟南北、鴛侶離析,甚至禍起不測,生離死別!對愛別離苦的詠歎,也是李商隱詩歌的主要內容。“露如微霰下前池,風過回塘萬木悲。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燕作》)?“人世死前唯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離亭賦得折揚柳二首》)。如果說“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還在絕望中依約看到一線希望的話,那麼“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無題四首》其一)則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令人淒惋欲絕!

     二、超越痛苦的禅學觀照

   佛教認爲,人世猶如一間朽壞了的房子,燃起了熊熊大火,而芸芸衆生貪戀欲樂,遊戲其中,醉生夢死,不願脫離火宅。如同衆象之王的法王佛陀,經過這間破朽失火的房子時,以其悲天憫人的襟懷,忍不住頻頻顧視受苦受難的衆生,“過朽宅以銜悲,頻回象視”(李商隱《唐梓州慧義精舍南禅院四證堂碑銘•序》),從而設…

《論李商隱詩歌的佛學意趣》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

直接转到: 第2页 第3页 第4页

菩提下 - 非贏利性佛教文化公益網站

Copyright © 2020 PuTiX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