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毫不覺知。因此禅宗急切地呼喚學人早日回到精神的故園:“溪畔披砂徒自困,家中有寶速須還!”
解脫論:躍入澄明之境
禅宗解脫論闡明成佛的方法。由于二元相對意識的生起,人們逐物迷己,失去了本來的家園。在禅宗看來,一切二元相對的觀念都是妄想,都是迷失。要獲得開悟,必須超越各種對立,“以鐵石心,將從前妄想見解世智辯聰彼我得失,到底一時放卻,直下如枯木死灰,情盡見除,到淨裸裸赤灑灑處,豁然契證。”(《圓悟錄》卷14)獲得解脫的方法,在禅宗內部有漸修和頓悟兩種途徑。漸修方法,也就是磨鏡方法。表達漸修證空的意象有:
1.磨鏡調心意象系列。神秀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把堅持不間斷修行的原因以及結果形象地表達了出來。拂塵看淨、住心靜觀是神秀禅宗法要點。北宗的漸修說注重漸漸的調伏。典型的喻象有磨鏡、調象、製心猿、防六賊等等。狂象喻爲害極大的迷亂之心。《涅槃經》卷25用調象比喻以戒定慧調伏貪嗔癡,這成爲禅宗調心的方法之一。禅宗還以製伏心猿喻調伏妄心:“心猿意馬就羁束,肯逐萬境爭馳驅?”心逐境起,如猿猴之攀樹;意流注不息追求外境,猶如奔馳之馬。心猿意馬是成道的大障礙,必製伏之而後可。
2.牧牛十階意象系列。在調心諸喻中,牧牛是最爲普遍的一組。佛禅以牧牛比喻調心之法。禅師談自己的修行體驗是“一回入草去,摹直拽過來!”草象征見取,即對外認同。落草喻落于無明之草。牧牛就是保持心態的調和,一旦落入見取的草中,就要立即將心拽過來。禅宗用圖畫、文字將開悟的過程和在各個階段的情景表現出來,系統地描繪出由修行而開悟而入世的心路曆程,形成了著名的牧牛詩。《尋牛》其一:“茫茫撥草去追尋,水闊山長路更深。力盡神疲無覓處,但聞楓樹晚蟬吟。”由于二元觀念生起,貪外塵,背本覺,心牛遂遠離精神家園。尋牛就是尋回失落的清明自性。《見迹》其二:“水邊林下見遍多,芳草離披見也麼?縱是深山更深處,遼天鼻孔怎藏他?”修行者依據經典、禅錄、禅師教示,領悟到禅的要義,尋到了牛的足迹,但見迹尚未見牛。《見牛》其叁:“黃莺枝上一聲聲,日暖風和柳岸青。只此更無回避處,森森頭角畫難成。”見牛較之見迹是一大進步,但見牛並非得牛,還僅僅是初悟。《得牛》其四:“竭盡精神獲得渠,心強力壯卒難除。有時才到高原上,又入煙霞深處居。”得牛喻已證悟自性。但這是一頭奔逐在妄想之野的牛,野性猶頑,因此仍需嚴加馴化。《牧牛》其五:“鞭索時時不離身,恐伊縱步入埃塵。相將牧得純和也,羁鎖無拘自逐人。”牧牛喻悟後調心。開悟之後要繼續修行,只有臻于純和之境時,種種調伏手段方可棄而不用。《騎牛歸家》其六:“騎牛迤逦欲還家,羌笛聲聲送晚霞。一拍一歌無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騎牛歸家,喻騎乘馴柔的心牛歸于精神的故裏。《忘牛存人》其七:“騎牛已得到家山,牛也空兮人也閑。紅日叁竿猶作夢,鞭繩空頓草堂間。”忘牛存人,喻已回到精神故裏,無煩惱是非。但牛雖忘,“我”尚未空。《人牛俱忘》其八:“鞭索人牛盡屬空,碧天遼闊信難通。紅爐焰上爭容雪,到此方能合祖宗。”人牛俱忘喻凡聖共泯生佛俱空。內無我,外無法。自性之光,猶如紅爐烈焰,一切相對觀念,皆如片雪投爐,立予銷融。《返本還源》其九雲:“返本還源已費功,爭如直下如盲聾。庵中不見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紅。”返本還源喻本心本淨。此時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既已返本還源,對所費的一切功夫就應當放下。《入廛垂手》其十雲:“露胸跣足入廛來,抹土塗灰笑滿腮。不用神仙真秘訣,直教枯木放花開。”入廛垂手喻進入利他之境:不滿足于個人成佛,而是百尺竿頭更進步,灰頭土面地化導衆生。
3.斷惑證空意象系列。磨鏡、牧牛等方法,都是爲了去除心靈的塵垢。去垢的目的是證空,只不過它所證的空是拂塵磨鏡式的空。表達斷惑證空意象系列的有四大皆非五蘊空。佛教常講五蘊皆空、四大皆空。色、受、想、行、識五蘊是對一切處于相互聯系、生滅變化中的現象作的分類,狹義爲現實人的代稱,廣義指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總和。小乘認爲人我是五蘊的暫時和合,唯有假名,而無實體。大乘則認爲人空法也空。與五蘊相聯系的另一種關于世界組成要素的理論是四大。四大指地、水、火、風四種構成色法(相當物質現象)的基本要素。佛教認爲世界萬物和人之身體,均由四大組成,以此說明人身無常、不實。《維摩經•問疾品》:“四大合故,假名爲身。四大無主,身亦非我。”洞曉四大本空,五蘊非有,即可對生命持超然的態度:“合成四大本非身,便有千般病染身。地水火風都散後,不知染病是何人?”(範成大《題藥簏》)人身本空,何病之有。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表達生命、世界之無常脆弱的最著名的比喻,是《金剛經》:“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就是著名的“金剛六喻”,也叫“六如”、“六觀”。夢幻泡影露電比喻一切有爲法。有爲法是衆因緣湊合而成的,沒有不變的自性,而且終將壞滅。金剛六如以其凝煉形象,成爲禅師開示學人的口頭禅。
漸修所證的空,容易落于斷滅空。南禅主張不墮頑空。慧能偈:“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麼長。”(《壇經•機緣品》)般若所證的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的虛無的頑空。不思善,不思惡,卻並非善惡不分、是非不明,而是在分美醜、辨是非、識美醜當中,不起任何貪愛、執著,以平等無差別之心,空蕩蕩地觀照事物的本來面目。因此,要獲得徹悟,必須從時時勤拂拭的漸修轉向佛性常清淨的頓悟。慧能“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淨,何處惹塵埃”之偈,直指人心,認爲人的本心便是一切,它天生清淨,只要見此本心,即可頓悟成佛。“佛性常清淨”是對“時時勤拂拭”的堅決否定。因爲時時勤拂拭的努力是建立在分別淨與不淨的基礎之上,分別淨與不淨就把它們對象化了。而只要把清淨當作一種客體去追求,並由此與不淨相分別,則所追求到的清淨仍然不是徹底的清淨。清除了淨與不淨的分別,並參透這一分別産生的根源,便不會爲淨與不淨的對立所困惑。
禅宗化解各種對立,以獲得主體精神無限超越的法寶是不二法門。不二法門是中道哲學高度發展的結果,在《維摩經》等大乘經典中被大力闡發,被禅宗視爲家寶。(參見拙文《論維摩經對禅思禅詩的影響》,《世界宗教研究》2000年第1期)“要急相應,唯言不二”,要想與大道相應,就必須證入不二法門。表征不二法門的意象有:
①超越彼此意象系列。《雜阿含經》卷47:“此有則彼有,此生則彼生;此無則彼無,此滅則彼滅。”這是佛教緣起論的精辟表述。緣指是事物間普遍聯系和條件。一切事物均處在因果聯系之中,依仗一定的條件和相互作用而産生發展和消亡,沒有固定不變、獨立存在的性質。《法華經•方便品》:“佛種從緣起。”緣起論認爲萬事萬物由各種因緣所生起。《楞嚴經》卷4說:“譬如琴瑟瑟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汝與衆生,亦複如是。寶覺真心,各各圓滿。如我按指,海印發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形容學人開悟,需得自心清淨與師家指點兩相和合的因緣。蘇轼《琴詩》借用此語,表達對聲音和合的體認。對彼此不二的禅悟體驗,禅宗以“張公吃酒李公醉”、“南山燒炭北山紅”、“大唐打鼓新羅舞”、“籬內竹抽籬外筍,澗東花發澗西紅”、“白雲自占東西嶺,明月誰分上下池”來表征。
②超越淨穢意象系列。垢淨等一切分別心來自于心,若除去二法對待心,則一切對立及其帶給人們的迷惑也就煙消瓦解了。鸠摩羅什在《維摩經•入不二法門品》注中以洗物爲喻,說好比洗髒物,把汙垢完全除去之時即是幹淨。淨與垢相對而言。既已無垢,淨亦不存。淨穢不二的禅悟觀覺,則將這種由穢而淨淨亦不存的漸進過程,轉化爲淨垢不二的直覺體證。禅宗以不淨之物來譬喻清淨法身,以破除學人清淨與不清淨的二分觀念,使之證得淨穢一如的禅悟體驗。禅師在回答什麼是清淨法身時,往往用破除清淨之念的意象來加以表述,如:“屎裏蛆兒,頭出頭沒”、“廁坑頭籌子”、“村歌社舞那伽定,疥狗泥豬清淨身”等。白居易問唯寬參禅之道,禅師示以“心本無損傷,雲何要修理?無論淨與垢,一切念勿起。”淨念之所以也不能生起,是因爲“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爲病。”(《影德傳燈錄》卷7)
③超越毀譽意象系列。玄覺《觀心十門》:“心與空相應,則譏毀贊譽,何憂何喜;身與空相應,則刀割香塗,何苦何樂?”寒山詩雲:“八風吹不動,萬古人傳妙。”八風是使人心動搖的八種障礙物:利、衰、毀、譽、稱、譏、苦、樂。合己意或不合己意(利、衰),暗中毀謗或贊譽(毀、贊),當面稱贊或譏嘲(稱、譏),身心的煩勞或快樂(苦、樂),這八種東西能扇動人心,所以叫八風。八風吹不動,即不爲這八種障礙物所左右。禅者常說“八風吹不動天邊月”,即是說晶瑩如月的自性不爲八風所動。黃庭堅《代書寄翠岩新禅師》:“八風吹得動,處處是日用”,則是在寒山子詩後下的一轉語,謂雖遇八風,置身其中卻不爲所染,是更高境界的超越。
④超越生死意象系列。《楞嚴經》等對生死充滿哲思詩情的審視,深刻影響了禅宗的生死觀。“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寒山詩)在禅宗看來,生與死渾然一體。絲絲楊柳,娟娟明月,潺潺流水,習習清風,無不是宇宙法性的顯現。禅者對生命的體證是“日面佛,月面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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