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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龍宗禅詩研究▪P3

  ..續本文上一頁被色縛,愛院被院縛,愛名被名縛,愛利被利縛,愛身被身縛。”(注:《續古尊宿語錄》卷1《悟新》。)不但如此,甚至是對佛法、 悟心也不能貪求:“二十五圓通,二十五具鐵枷。百千叁昧門,百千梁鐵鎖。”“明眼底人被眼礙,悟心底人被心礙,證道底人被道礙,達法底人被法礙。”(注:《續古尊宿語錄》卷6《行瑛》。)“佛爲無心悟, 心因有佛迷。佛心清淨處,雲外野猿啼”。(注:《五燈會元》卷18《達果》。)將求佛之心掃卻,才能聽到雲外猿啼的情景。但是,如果執著于掃卻悟心的意念,又會形成新的執著,所以還要將這掃卻再予掃卻:“盡道水能洗垢,焉知水亦是塵。直饒水垢頓除,到此亦須洗卻。”(注:《五燈會元》卷18《智通》。)金剛般若隨說隨掃的威光赫赫顯現。(注:參拙文《金剛般若印禅心》,〔臺北〕《中國佛學》1999年春季號。)

   自信獨立的氣質,形成了黃龍禅“師子不食雕殘,快鷹不打死兔”(注:《五燈會元》卷17《祖心》。)的雄猛奔放氣概。克文《寄浮山岩中渙達二上人》:“若是金毛那守窟,奮迅東西警群物。有時踞地吼一聲,突然驚起遼天鹘。所食不食雕之殘,戲來還是弄活物。翻嗟疥狗一何癡,到處荒園咬枯骨。”(注:《古尊宿語錄》卷45。)參禅者自信自立,便是不固守窠窟的金毛獅子,它奮迅出窟,群獸膽裂。踞地哮吼之時,縱是遼天俊鹘也望風逃竄。它不吃雕殘之物,而要戲弄活物(喻禅者的思想不會成爲他人思想的跑馬場,參活句不參死句)。相反,只有疥狗才會在荒棄的園地裏咬嚼幹骨頭(喻死在句下,不得開悟)。此詩深得臨濟禅髓,鮮明地表達了“一一盡從胸臆裏,蓋天蓋地灑醍醐”(注:《古尊宿語錄》卷45。)的雄猛奔放之氣,這就使得黃龍禅詩帶上了醉意與狂態:

   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騎驢出故鄉。驚起暮天沙上雁,海門斜去兩叁行。(注:《續古尊宿語錄》卷1《文准》。)

   高吟大笑,意態豪雄。潘阆倒騎驢,落拓狂放,驚起了沙汀群雁。這種磊落剛健的氣質,還滲透在黃龍禅對叁要進行的創造性诠釋裏:“如何是第一要?李白歌詩。如何是第二要?公孫舞劍。如何是第叁要?張顛草書。”(注:《續古尊宿語錄》卷4《心聞贲》。 )詩仙李白淋漓奔放的歌行體詩,舞蹈藝術家公孫大娘攝魄奪魂的劍舞表演,書聖張旭酣暢飛動的狂草書法,最能體現盛唐文化詩歌、舞蹈、書法領域的澎湃激情、軒翥氣勢,都是妙造毫巅的化境,禅師以之诠釋叁要妙旨,生動地說明叁要的精神實質,是無限開拓參禅者的主體性,不參死句參活句,在酣暢淋漓落拓狂舞中作原真生命的盡情噴發,將情塵意垢悉皆蕩除:“如關將軍相似,持一口露刃劍,當八萬大陣,一時掃將去。”(注:《續古尊宿語錄》卷4《本才》。)然後,做任何事, 都保持一顆平常心,猶如新婦騎驢,婆婆牽繩,不論是新婦還是婆婆,都沒有纖毫的分別心,自然之至,純真之至。“張顛不似首山顛,不動毫芒百怪全”。(注:《古尊宿語錄》卷45。)首山境界,比張顛還要顛狂飛動。因爲首山回答什麼是佛時所說“新婦騎驢阿家牽”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卻蘊含著深微幽隱的“佛法大意”,雖然不動毫芒,平淡雍容,卻將千奇百態盡攝其中,比之醉酒狂呼、以辮醮墨的張顛,更是顛狂得雍容高華,顛狂得無迹無痕。(注:參《從容錄》第65則萬松評唱。)

     四、豔情閨思 妙谛通禅

   與楊岐禅一樣,黃龍禅將豔詩引入禅中,使禅詩增添了香韻袅袅的風致。馬祖病重時,院主請安,問他身體怎樣。馬祖說:“日面佛,月面佛。”日面佛壽長一千八百歲,月面佛壽僅一日夜,馬祖之語顯示了斷絕壽命長短與生滅來去之相,以契當本具之佛性:在悟道者的心裏,永恒與刹那打成一片,關鍵的是要善于體驗當下現境的生命情趣。此則公案,機鋒圓轉,克文曾有“日面月面,胡來漢現。一點靈光,萬化千變”之贊。(注:《古尊宿語錄》卷45。)楊岐宗法演詠此,謂:“丫鬟女子畫蛾眉,鸾鏡臺前語似癡。自說玉顔難比並,卻來架前著羅衣。”以少女對美的追求喻禅者對本我的回歸。語似癡,是對青春之美的肯定,喻禅者對本真佛性的肯定。少女堅信自己的美貌無與倫比,喻禅者堅信自己的悟境唯我獨尊。這首詩寫得含思婀娜,聞名禅林。但天遊禅師病起上堂時,對法演的頌詩卻提出了異見,說:“東山老翁滿口贊歎則是點檢將來,未免有鄉情在。”遂借用唐人金昌緒《春怨》來表達自己對日面月面公案的感悟:“打殺黃莺兒,莫教枝上啼。幾回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注:《五燈會元》卷18《天遊》。)詩中所說的“黃莺”,包含著叁層喻義:a指“日面佛,月面佛”, “打殺黃莺”指拂卻短暫與永恒的對立。b指馬祖回答日面月面的公案, “打殺黃莺”指掃除對此公案的種種知性理解。c指法演的頌詩, “打殺黃莺”指掃除對此頌詩的種種知性理解。黃莺驚擾閨中人,影響春夢,所以要打殺。將一切影響心性的東西都清除以後,“妾”(參禅者)就可以夢中奔赴“良人”(本來面目)的所在,與之相會。禅師巧借妙用,信手拈來觸處春。

   趙州勘婆公案,也是曆代禅家參究的一則主要話頭。(注:《五燈會元》卷4《從谂》。)慧南跟隨楚圓參禅,楚圓以此公案勘驗他, 慧南汗下不能答,後來大悟作頌:“傑出叢林是趙州,老婆勘破沒來由。而今四海清如鏡,行人莫與路爲仇。”詩成後呈楚圓,楚圓以手指“沒”字,慧南心領神會,易爲“有”字,楚圓遂予印可。(注:《五燈會元》卷17《慧南》。)詩意謂問路者接二連叁,跌倒無數;婆子一番又一番勘破,機鋒陡峻。而趙州前去勘驗的一番作略,問路指路同時銷落,故頗“有”來由。克文頌此公案:“似狂不狂趙州老,或凡或聖人難曉。是非長短任君裁,老婆被伊勘破了。”(注:《古尊宿語錄》卷45。)正謂不落是非,是趙州勘破老婆處。心聞贲頌爲:“勘破了,有誰知。春風過後無消息,留得殘花一兩枝。”(注:《續古尊宿語錄》卷4 《心聞贲》。)以春風春雨葬殘花喻真意之不可得。而龍鳴賢之頌,則幾乎成了一首風情袅袅的豔詩:

   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將玉笛向人吹。曲中無限花心動,獨許東君第一枝。(注:《五燈會元》卷18《龍鳴賢》。)

   此詩完全脫離了公案本身,宛如一幅精致優美的玉人撫笛圖。紅袖佳人撫弄長笛,奏出美妙天樂。笛聲飄處,花心歡忭沈醉。在無數聞笛顫舞的花心中,獨有東君鍾愛的那枝最能感受到笛聲詩韻,與撫笛人心心相映。冰雪佳人,取意于《逍遙遊》“藐姑射之山”上“肌膚如冰雪,綽約如處子”的“神人”,詩中喻勘驗衆僧的臺山婆子。作者完全脫略了老婆婆與青春玉女外貌上的差異,泯除差別心,在“冰雪”氣質上發現兩者的共性。佳人弄笛,喻臺山婆以禅機勘驗僧人。無限花心動,喻衆僧響應臺山婆的機鋒。獨許東君第一枝,喻在衆多的禅僧中,以趙州尤爲傑出,與婆子心心相印。

     五、水中鹽味 色裏膠青

   黃龍宗禅人有豐厚的古典詩詞修養。傅大士《心王銘》曰:“水中鹽味,色裏膠青。決定是有,不見其形。”本是形容“心王”在“身內居停”的狀況,借以形容黃龍宗禅詩對古典詩詞巧妙無痕的運用,也非常恰當。黃龍禅對古典詩詞極爲熟稔,故在應機示法時,常常隨手拈用、化用古典詩詞成句、意境。寫精神家園之美、客況淒涼的,有晦堂的《晚春道中》:“江邊草色和煙碧,嶺上雲容帶雨飛”,化用江淹《別賦》“春草碧色”典故;《早秋示衆》“圭月成魄”,熔鑄《別賦》“秋月如圭”意境;“風蕭蕭兮木葉飛”,借用《楚辭》句式和詞彙。這些詩句,形象地表達了家園景色之美、流落他鄉的落寞,使詩歌具備了淒怆旖旎之美,哀感頑豔;寫對回歸的渴望和對回歸無望之歎喟的詩,有克文的《百丈野狐》,借靈澈《答韋丹》成句“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注:《古尊宿語錄》卷45。)喻世人參禅,都知道應休心息念,卻很少有人能夠真正歇卻機心;寫師家粉碎疑情使學人明心見性的,有守卓的禅偈,以“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注:《續古尊宿語錄》卷1《守卓》。)作爲師家職責, 系借用杜甫《一百五日夜對月》成句,表示禅者說法,旨在滌除遮蔽自性的妄念,使圓瑩如月的自性熠熠發光;寫自性超越特性的,有文准的“廬山瀑布水,不知得幾千萬年。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注:《續古尊宿語錄》卷1《文准》。)借用徐凝《廬山瀑布》成句,喻自性的永恒絕對, 將相對的意識一刀兩斷;寫對掣電禅機領悟的,有黃龍《靈雲見桃花悟道》:“二月叁月景和融,遠近桃花樹樹紅。宗匠悟來猶未徹,至今依舊笑春風。”(注:《黃龍錄》。)詩意脫胎于崔護《題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崔護詩寫踏春見桃花時勾起的一段缱绻情懷,慧南詩則以省略的“人面不知何處去”,喻見桃花悟道的真正意旨已經在參禅者的尋思擬議之際飛逝而去,留下夭夭桃花“至今依舊笑春風”,喻靈雲悟道因緣對鋸解秤錘者的嘲諷;寫禅悟心理機製的,有祖珍示法時所引的詩,謂“九月重陽,以何爲佛性義?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注:《續古尊宿語錄》卷4《祖珍》。)“竹葉”兩句, 系杜甫《九日》成句,竹葉指美酒。當時杜甫患病不能飲酒,故用戲谑的口氣說,既然不能飲酒,就淡了賞菊的雅興,菊花從此也可以不開了。禅師借用此詩,喻禅悟主體沒有作好心理准備,就無法進行審美觀照;寫禅悟妙境的,有別峰珍的禅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注:《續古尊宿語錄》卷4《祖珍》。)借用錢起《湘靈鼓瑟》成句, 意爲美妙清揚的歌曲終了,始終不見演奏者的身影,只看到連山脈脈蒼翠如黛。象征空明的悟境,不落任何痕迹的妙景;寫禅者惜別依依的,有晦堂的《晚春將出郡城留別二叁道友》:“長亭煙柳正搖春,杜宇聲聲送曉昏。花落可堪傷謝客,草芳何獨怨王孫。”(注:《黃龍四家錄•祖心》。)長亭、煙柳、搖春、杜宇、花落、謝客、芳草、王孫,都是古典詩詞中常用的辭彙和意象。又晦堂《逢劉居士》:“去年別我龍沙岸,今日逢君楚水濱。相別相逢兩無語,落花啼鳥又殘春。”(注:《黃龍四家錄•祖心》。)則堪與杜甫《江南逢李龜年》相媲美:“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回環詠歎,在無言之中透露出落寞怅惘。慧南《送著維那》:“送行唯托金輪月,夜夜相隨到別溪。”(注:《黃龍錄》。)頗得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的神韻,表現了禅者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的精神境界;寫對禅林風氣不古之感歎的,有西蜀銮的詩偈。銮禅師用峻烈機鋒接引學人,不泥名相,求法之人紛紛離去,禅師遂說偈罷講:“衆賣華兮獨賣松,青青顔色不如紅。算來終不與時合,歸去來兮翠霭中。”(注:《五燈會元》卷18《西蜀銮》。)熔鑄鄭谷《感興》“禾黍不陽豔,竟栽桃李春。翻令力耕者,竟作種花人”意境。克文上堂也徑截引用了鄭谷此詩批評禅林趨新骛淺的風氣;寫悟道後灑脫寫意的,有文准“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騎驢出故鄉。驚起暮天沙上雁,海門斜去兩叁行”。(注:《續古尊宿語錄》卷1 《文准》。)前兩句化用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意境,而後兩句則徑用李涉《潤州聽暮角》成句。將兩者绾聯在一起,天衣無縫,宛如自家胸臆流出;寫即幻即真的自然清景的,有克文的《和仙上人秋夜對月》:“風傳喬木時時雨,泉瀉幽岩夜夜琴”,深得白居易《江樓夕望招客》“風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之神韻。可見,在接機說法的各個層次,諸如流離之歎、回歸之望、接機、悟道、禅悟心理機製等諸多方面,黃龍宗禅人無不熔鑄古典詩詞成句、意象,或隨手拈來,全同己出;或別鑄新詞,得骨得髓。這種創造性的運用,豐富了黃龍宗禅詩的藝術表現力,增歎了回環唱歎、蘊藉流宕、義趣深遠、詞彩挺秀的藝術魅力,透露出古典詩詞的神采韻致,起到了百花逗春色的藝術效果。

   黃龍宗禅詩汲取臨濟禅“無事是貴人”(注:參拙文《臨濟宗禅髓詩研究》,《五臺山研究》1999年第1期。)的精髓, 生發了任運隨緣、日用是道的美感特質;汲取臨濟禅“無依道人”(注:參拙文《臨濟宗禅髓詩研究》,《五臺山研究》1999年第1期。)的精髓, 生發了自信無求、雄猛奔放的美感特質。同時黃龍宗又有其獨特的詩禅感悟,即觸目菩提,水月相忘,擺脫了情感的膠著性,臻于澄明空靈之境,使得這一類禅詩呈現出境象玲珑、空明澄澈的藝術境界;並且,由于對古典詩學的熟谂,使得黃龍宗擅長用豔情寓禅,大量運用古詩名句、意境,從而形成了豔情閨思、妙谛通禅、水中鹽味色、裏膠青的美感特質。黃龍宗禅詩以其超妙的感悟和豐贍的美感特質,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

  

《黃龍宗禅詩研究》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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