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討厭這種病?”
子輿說:
“不,我爲什麼要討厭它呢?假使我的左臂變成一只雞,便用它在夜裏報曉;假使我的右臂變成彈弓,便用它去打斑鸠來烤了吃;假使我的尾椎骨變成車輛,我的精神變成了馬,我便可以乘著它遨遊,無需另備馬車了。再說吧!得是時機,失是順應,安于時機而順應變化,哀樂自然不侵入心中來。這就是自古以來所謂的“解脫”(懸解)。那些不能自我解脫的人,就要被外物奴役束縛了。物不能勝天,這是不易的理則,當我改變不了它的時候,我又爲什麼要討厭它呢?”
莊子講的這則故事,真正道盡了生活和智慧,也觸及了禅的核心。人必須先接納自己,依照自己的本質,好好地生活,那就是禅家所謂的“一切現成”。禅宗第叁祖僧璨在《信心銘》中說: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
“放之自然,體無去住,任性合道,消遙絕惱。”
禅者給予我們最大的生活啓示就是接納與實現。你之所以是你,正因爲有你的因緣和本質,好好接納它、實現它,成功的生活和人生的光明面不就展現在眼前了嗎?
人生最忌諱拿自己跟別人比較,嫉羨別人,一味跟著別人而隨波逐流。禅家說“諱順相爭,是爲心病”,只有依照自己所有的本質,好好地生活,去成就自己獨一無二的生命意義,才是“如來”的生活,才是有朝氣的生活。
日日是好日
我們平常生活的種種際遇,無論是家庭上的,工作上的,乃至觸目遇緣所看到的、聽到的或聞到的,都具有深妙的意義,均能啓迪心智,陶冶心性,引發我們悟入甚深了義的精神生活。禅者把這些觸目員緣的際遇稱作無情,而生活便是用“正法眼藏”去聆聽它的說法,看出它的光明面和豐富的意義。
禅者認爲,人若想生活得成功,必須在日常生活中,看出無情所泄露的啓發性。這樣才可能勘破一切煩惱隱晦,掌握光明的人生,在種種經曆之中學到教訓,孕育剔透明的睿的智慧。更具體的說,人必須在挫折與人敗中學會成功的訣竅;在得意和成功中學會謙虛;在順逆際遇中認識生活的無常;在耳聽目遇的色相中發現理則。只有真正懂得無情說法的人,他才可能是一位有創造力、有智慧的覺者。宋朝蘇東坡居士說:
“溪聲盡是廣長舌,
山色無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偶,
他日如舉似人?”
這首詩無非在告訴我們,生活上的事事物物,隨時隨地都在現“廣長舌相”,處處蘊涵著甚深的真理。溪聲或山色給我們空的旋律,表露了自然與圓滿;日常的俗務給予我們的精神生活的素材,它形成了生命的智慧。一本經典,及至一個生活的插曲,只要你用正眼觀看,都能發現它所流泄的高妙訊息,隨時給予我們生動的啓發。而在感動省悟之中,總給自己留下雀躍的歡喜。我們正啜飲著無情所流泌出來的浮汁,使心智不斷地成長,醒悟到不可思義的法界。
唐朝洞山良價禅師爲了問法,特地參訪了當時的大師雲岩昙成,一見面便問:
“無情說法能聽得到嗎?”
雲岩答道:
“無情說法當然能聽得到。”
洞山又問:
“老師,你聽得到無情說法嗎?”
雲岩說:
“假如我聽得到,我便成爲法身,那麼你就聽不到我說法了。”(按:所謂法身是指精神生活的本體,它不是語言所能敘述,現象界所能比喻,它是菩提自性。這個部分是千百億化身及一切現象的根頭,唯有透過內證與反省才能“看”到它。雲岩所以這麼說,是要引導洞山去看和聽“那個正在說話的自己”。)
洞山還是不解的問:
“那我爲什麼聽不到呢?”
這時雲岩便舉走一只佛塵,問洞山說:“你聽到了沒有?”洞山說聽不到,于是雲岩說:
“我說法,你尚且聽不到,更何況無情說法呢?”
的確不錯,經過老師刻意指點的道理,尚且不容易明白,又何況直接去了解無情說法呢?這時,洞山還是不明白無情說法是什麼,于是又問:“無情說法出自何典?”雲岩告訴他說:
“《阿彌陀經》上不是明明白白地說:“水鳥樹林,悉皆念佛念法”嗎?”
這時洞山恍然大悟,原來無情說法就是在日常生活之中,以沒有成見、沒有偏執的謙沖之情,去聆聽一切事相。就在那聆聽之中,我們孕育了智慧,我們也流露著慈、悲、喜、舍四無量心,那就是大乘佛法的精妙之處。這時,自己就是如來的覺者了。洞山于是寫了一首偈子說:
“也大奇!也大奇!
無情說法不思議,
若將耳聽終難會,
眼處聞聲方得知。”
洞山所說的“眼處聞聲”,就是不要讓自己的眼睛被視覺的成見所障礙。當然耳朶的聽力,也不能被它的刻板模式所束縛。要全部的躍入,才能體會到整個生命的豐富意義。這種通全完整的把握,頗有完形心理學所說整體認知的意味。
這時,洞山有所領悟了。雲岩問他:“現在你覺得如何?是不是很高興?”洞山回禀老師說:“那豈止是高興,簡直就像在垃圾堆中發現了珍寶一樣。”對了,當我們明白到這一點,便不難相信禅者對生活的贊歎:
“一花一世界,
一葉一菩提,
日日是好日,
夜夜是春宵。”
因爲隨時地都能體會到無情的甚深了義,事事物物對自己都有著無盡的啓發。
日常生活中,我們接觸的、聽到的、因應的,都是無情。它們都在爲我們說法,科學家聆聽其就法而發現了新知,哲學家聆聽其說法而領會到高深的哲理。一個平常的人聽聆聽其說法,可以受用無窮。但是,只要心中存有一點成見,便聽不到無情說法。
在《呂氏春秋》這本古書中,記著一則有趣的故事。高陽應先生要蓋房子,准備了許多建材,並找來工匠。工匠看過材料之後說:
“現在還不可以蓋房子。因爲木料是濕的,蓋上去敷上一層泥,一定會彎曲,而且濕木頭蓋房子,現在看起來雖好,但過一段時間就會倒塌。”
高陽應自負地對工匠說:
“照你的就法,那房子不應該會倒塌。因爲木料乾了之後就愈結實,泥土乾了就愈輕;拿愈來愈結實的木料去承擔愈來愈輕的泥,房子一定不會倒塌。”
于是高陽應頤指氣使地下令要工匠蓋房子。果然,房子好不久便倒塌了。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要懂得聆聽無情不可意義的就法,這是增長智慧和勘破煩惱的微妙法門。比如說,你到公園或郊外散步,只要靜下心來,讓自己與周遭融合共鳴,花鳥樹木便會令你神往忘我。工作之中,若能打起精神全神專注,便會體會到個中的禅趣。只要你稍加留意,聆聽無情給我們的啓示,生活上的點點滴滴,都可以“耳聞之而成聲,目遇之而成色”,自然而然有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不可思議妙用。
接納與珍惜
在生活之中,觸目遇緣,所到之處,都可以透過開放的心靈,而體驗到事物的完美。發現自己與一切有情衆生都是生命的花朶,都是值得贊賞的。從而內心泛起了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情懷。對自己的生命,乃至對一切有情衆生,均報以會心的微笑,衷心的贊歎它的存在。當我們接納它時,就會欣賞它;珍惜它時,就會愛喜它。要以雀躍的心情面對自己的生活。
我們之以歡喜因爲現在活著,而不是擁有計多財富和頭銜;這正像喜歡一朶花,而不是喜歡系在花上的彩帶。
佛陀告訴他的弟子,在大地上長了各色各樣的花。它們的類別不同,香氣互異,清馨的蓮花一定不會把自己變爲雍容宣貴的牡丹;山坡上的小野黃花,也絕不羨慕院子裏豔冶的玫瑰。同樣的,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唯一的,尊貴的。經驗、環境和遺傳造就了自己,無論是什麼,都得接納它,喜歡它,因爲那畢竟是你自己。人只有根據自己的根性因緣,去過實現的生活,才有真正的喜悅,才能綻放著高貴的生命花朶,流露出芳香和微笑。
人是不能互相比較的,只要一墮入比較,就會否定自己,妒羨別人,墜入迷失。然而,今天人類卻普遍走向比較與炫耀的歧路:大部分的人不是在肯定自己,把生活孕育出意義豐富的花朶,而是拿自己跟別人比較,恨不得把自己變成跟別人一樣。于是人類生活的誇耀、自大和爭取別人的掌聲之中,他們一味往外尋找生活的答案,而內心卻顯得空虛和蒼白。教育家利奧
巴士卡力(Leo
Buscaglia)講了一個故事說,有一位叫莫拉的人,在大街上找東西,他的朋友看到了,問他:
“莫拉,你在找什麼?”
“找鑰匙。”他說。
“我來幫你找!”朋友說著,也蹲在地上到處找。
“莫拉!你記得鑰匙掉在那個角落嗎?”
“我在屋子裏掉的。”他說。
“那你在大街上找什麼?”朋友們責怪他。
“因爲街上比較亮啊!”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寓言。現代人已遺失了“自我之鑰”,但卻不回到自己的生活園地中尋找,而汲汲燈紅酒緣和紙醉金迷中尋找。
我們有了寶貴的生命是爲了生活,如今卻因爲處心積虛想占有,而完全遺忘了生活的本身。賺錢是爲了生活,如今卻爲了賺錢而否定或犧牲生活。這是在否定那寶貴的生命之蓮華。人類占有之心愈重,欲望愈高,心裏頭愈覺得匮乏,終至造成精神生活的饑餓、苦悶狀態,甚至瘋狂。
每一個人畢竟是他自己的花朶,嫉妒和羨慕別人是愚昧的,雖然你也許有一點缺陷,但是你卻有足夠的潛能去生活得好。你不一定成爲一棵大松樹,但你至少可以成爲一棵好的小灌木。你不一定是江海中的大魚,但一定可以當一條活潑喜悅的小魚。你不一定是莊子所說的大鵬,但一定可以是快樂的一只鳥。
在禅者的眼裏,生命就像花朶,每一朶花都是美的,所以大松樹和小灌木沒有不同,因爲他們都在實現生命;大魚和小魚也沒有什麼不同,因爲實現的喜悅是沒有不同的呀!大鵬和小鳥也沒有差別,因爲他們都在飛翔裏贊美著生命的高貴。
《禅·生命的微笑 第二章 自己即是如來》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