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不但放不下這個布袋,口袋更多。四十年前有位朋友告訴我,我們這一代誰都要錢,過去中國人穿“大壽”只有兩個口袋,現在我們有十叁個口袋。我說你瞎扯,他說你看嘛!一個、兩個……六個還有個小包包,七個、八個……十叁個。現代人一身都是口袋,怎麼放得下?放下布袋就到了,但是做不到。
二十多年前,我有個湖北朋友,很妙,是北大學生,我們叫他北大叁朝元老,大學讀了十年,因爲家裏有錢,讀一讀休學,回家玩個一年半載又來,十年當中,北大學生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福氣有這樣好。這個人啰嗦到極點。前一輩公子少爺,穿西裝像穿長袍,走路優哉,悠哉,慢慢晃過來:“在—家—吧!”,在,他就進來。有一次他問空的醬油瓶子:“這是什麼?”“瓶子。”“醬油瓶啊?酒瓶?”“醬油瓶。”“你吃哪一種醬油?”就那麼慘咦!平常我們搞慣了,不在乎這位好朋友。
有一次他來我家:“唉喲!這裏又挂了一張畫。”我說:“對啊!”“誰畫的?”“某某法師畫的”“畫的什麼人啊?”“彌勒菩薩你不認得?”“噢!是,彌勒,畫的不錯,這是背的布袋噢!”“是啊!”“南老師,我問你,他這個布袋裏裝的什麼東西?”這一下我把桌子一拍說:“你去問他去!”他聽我這麼一吼,也哈哈大笑起來。我說你這個人啰嗦到這種程度!假使我寫回憶錄寫上這一段,那笑話真夠多,他每次來,有時把你氣得肚子痛,有時把你笑得肚子痛。他是人,我也是人,這個腦袋就裝那麼多放不掉的啰嗦。其實不只他,我們每個人都如此。
“言約”,佛學的道理很簡單;如果真要研究、辯論,道理說不完,“義豐”得很,義理豐富,等于北大那位叁朝元老,他問得也對,學唯識講邏輯的人要像他一樣,就夠得上資格學邏輯。瓶子是總稱,什麼瓶子?醬油瓶子也是總稱,吃哪種醬油?他很邏輯,科學求證,沒有錯,這樣下去,就“言約義豐”越來越多。
“文質理詣”,真到了家,言下頓悟,“放下”一句話包括叁藏十二部道理。“文質”到了,道理也就到了,理與事一樣。真悟道,理到、見地到,工夫也到。大家研究佛學,真講得好?理並沒有通。“文質理詣”,文到、理到、事也到。這個時候就“揭疑關于正智之戶”,揭開疑關,永遠不疑。禅宗徹悟,是直到不疑之地,永遠不疑。
“剃妄草于真覺之原”,把妄心剃掉。“愈入髓之沈痾”,一切衆生無始以來,骨髓裏都是毛病。“截盤根之固執”,執著離開了,此時不僅我空、物空,一切都空。
“則物我遇智火之焰,融唯心之爐”,一切唯心的道理,的確證到了。“名相臨慧日之光,”名是名,相是相,綜合言名相。名相接近慧日之光。“釋一真之海”,一真法界,華嚴經境界,換句話說,一真法界還是名詞,禅宗祖師不用什麼教理名詞,而直言“就是這個”。宋朝以後許多禅宗祖師悟道,悟個什麼?“就是這個”,後來很多人打坐就去找“這個”,真沒有辦法。
禅宗祖師有位“一指禅師””叫俱胝和尚,住的廟子供准提菩薩,叫俱胝寺。俱胝和尚悟道後,人家來問道,他的教育法很怪,手指一伸“就是這個”,很多人經此一點,悟道了,所以人稱“一指禅”。有一天師父不在,有人來問道,小徒弟如法炮製,果真悟道。師父回來,小徒弟一五一十向師父報告,重複說到“就是這個”,指頭一伸,師父冷不防一刀把指頭削斷,血一冒,唉喲!悟道了,小和尚“就是這個”悟道了!不過大家回去不要亂砍。
“一真法界”是華嚴經名詞,本體的代名詞,以禅宗言,什麼叫一真法界?“就是這個”,當然不是砍了指頭的這個。
禅宗丟開一切名詞,那麼要怎麼辦到?佛法叫“內證”,回轉來反照自己。
“內證之法,豈在文诠”,文字上找不到的,文字語言只是表達了“這個”給你看,你懂了文字,要丟開文字。我經常說一般人學佛,別的沒學到,滿口佛話,一臉佛氣。唉呀!那個味道真難受,變得每一根神經、肌肉都跳出來的佛法,你看那怎麼受得了!搞久了變成什麼?佛油子,把佛法當口頭禅就完了!真正的佛法不在“文诠”。
“知解莫窮,見聞不及”,如何證道?放下就對了!拿知解研究,越研究越被網住。這一段以“知解莫窮,見聞不及”八個字做結論。
今爲未見者,演無見之妙見;未聞者,入不聞之圓聞;未知者,說無知之真知;未解者,成無解之大解。所冀因指見月,得兔忘第(竹→皿),抱一冥宗,舍诠檢理,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可謂搜抉玄根,磨砻理窟,剔禅宗之骨髓,標教網之紀綱。
一氣呵成的文章,姑且在此切斷。既然道(佛法)不需要一切文字,永明壽禅師寫這部書豈不多余?
剛罵了人家,自己又寫書。他說明寫這部書的原因,注意這幾句話:“爲未見者,演無見之妙見”。你以爲明心見性真有個東西看見啊?那叫明心見鬼。無見之見,是謂真見。有些人問觀音圓通法門,聽耳朵、聽聞啊!聞到那裏去?“未聞者,入不聞之圓間”,有個聞就不對了。“未知者,說無知之真知;未解者,成無解之大解”,這是解脫知見。
注意!不管大乘、小乘,學佛有五個程式: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譬如學淨土、密宗、禅宗、天臺宗……,你說沒有受戒,何必受戒?不敢亂動妄念,一心不亂念佛,已經是戒了;由戒生定;千百萬解脫,非經過定不可,否則便是狂慧。真的大智慧來了,一一在定境界上、智慧上,定慧不可分,講程式則分開,由戒得定、由定得慧,得了慧然後才得真解脫。真解脫以後呢?大覺之用、所知所見,解脫知,解脫見都來了,所以稱“解脫知見”。
常有同學問我,打坐看光、定,定了以後又怎麼樣?真想甩他兩個耳光。唉!真是沒辦法!耳光硬是甩不出去。也不敢甩,他也沒有資格讓我甩。那怎麼辦?只好說:“暧!你到了那個時候再說嘛”!
你說得定以後怎麼樣?成佛以後怎麼樣?肚子餓了吃飯,吃飽了怎麼樣?還有人問我這樣的問題!你說吃飽了以後怎麼樣?解脫以後如何呢?我只好告訴你:“解脫以後再來問我,當然我有辦法給你”。很簡單,把你綁起來,再去解脫。現在把我的秘密告訴你,解脫以後千萬別再來了,再來就把你綁起來,再讓你去慢慢解脫。
永明壽禅師說他爲什麼寫這部書?不得已的事,爲那些沒有到達的人,未解脫的講解脫。“所冀”,目的是“因指見月,得兔忘筌”。禅宗有部《指月錄》,是根據《楞嚴經》說的;月亮在那裏?不要拿指頭說月亮在這裏,那就糟了!這部書就是用指頭指月亮給你看,你要去找月亮,等獵人網到兔子後就要丟開兔網。
雪窦禅師有一首形容打坐的詩。
一兔橫生擋古路,蒼鷹一見便成擒。
可憐獵犬無靈性,只向枯椿境裏尋。
一只兔子橫睡路中,鷹看見自空中飛下,一轉眼就把兔子叼走,可憐獵狗沒有靈性,只會向枯椿裏頭尋找。
大家打起坐來拼命想去妄念,妄念像路上的兔子,本來跑掉(本空),懂得的人就曉得兔子早跑掉,沒有了。可是一般用工夫的人都像獵犬用鼻子找妄念。妄念動,那個不相幹的在那裏?妄念,妄念早跑掉了!不要去找妄念,那個洞了!
“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文字非常簡單, 可是大家注意!我們都曉得佛法專門談空的多,其實講到佛法的宗旨,是:“空有雙融,非空非有。”如果認定佛法全是講空,那是有偏見的。當然偏有不對,偏空也不對。
這裏講到了佛法真正的見地、宗旨;“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特別注意!了萬物完全由我,並沒有講無我。佛最初開始說法傳道時,講“無常、苦、空、無我,諸行無常,一切世間法無常,都會過去,不會永恒存在;一切皆苦,一切皆空。這是佛法的基本理論,幾乎每本佛經不離此理。但是,依《大涅槃經》所說,佛將涅槃時卻宣布:“常、樂、我、淨”。佛性(自性)是常的,與無常相對;非苦,是樂的,是真我,不是無常;是淨的,空即是淨。
要注意一個“了”字,了了以後才知道萬物由我。這裏發現幾個大問題,文字看起很簡單,好像很容易了解,但我們的思想,經常被這些好句子及其豐美的文采覆蓋住,如果不幫大家深思細讀,很容易忽略過去!
第一個大問題:佛法的本性。
第二個問題:自老莊以下,道家思想,綜合僧肇法師的觀念,歸納出兩句話: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此爲“心物一元”。這個觀念同“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大家研究看看,拿一句禅宗古代術語來講:“是同是別?”
一般人喜歡學禅,說這個悟了,那個悟了,理(道理)上到達,但境界是否到達(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是個大問題。換句話說,見地與工夫一起到了沒有?沒有到,那是“誤”了!你說心裏空空洞洞,沒有念頭,那很簡單,稍稍吃一點帶麻醉性、放松精神的藥,馬上沒有念頭,那也得道悟了?不是這個道理。
第叁個問題:後世稱專談修證做工夫的道家爲丹道家(煉丹成仙)。丹道家偏重形而下工夫的求證;儒家偏重形而上的精神。真證了道,是“宇宙在手,萬化由心”,宇宙掌握在人的手裏,萬有的變化由于心念。
我們提出“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宇宙在手,萬物由心”叁個觀念,大家研究一下,是同是異?最後可說都是一樣。
《宗鏡錄》以禅宗爲根本,以般若唯識來陪襯其他諸宗。談到修證,也就是如何達到明心見性境界。真了的人,注意這個“了”字,不能隨便了了。真正明了,道理上悟到,煩惱、妄念、業力也真了了。這“了”真難了,這一了,了不了?怎麼了?通常我們跟人吵架,說這件事算了,回頭仍說討厭,還是算不了。
此了真難了“真了了”之後,你才能證到“萬物由我”。永明壽禅師寫這個文章不是玩弄文字,他是清淨的人。
第二句話更嚴重。明白、真悟了的人,是“妙覺在身”,就在你這…
《宗鏡錄略講上冊 (第四章)》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