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锽
社會上的一切事業,都是人作主腦,所以稱做人事。但人所以能造作一切事業,還從思想上出發,所以心是人生的主腦,心亦就是萬物的主腦。
人的賢愚,是心的賢愚,其思想計謀分別動作都是心。靈巧的是賢,呆笨的是愚,其實心是一樣。社會上一切文化,無不由心去建立,一切學問,也無不由心去發明。但世人尚都不明白心究是什麼,就知道是腦海作用,或說是心髒裏的動作,發出來的思想念頭,就叫做心。至于心的如何啓發,念頭又如何出生,這個道理卻莫名其妙,所以要說心。
心理是人生最密切的東西。如果不明白心,就是不明白自己,那一切事業的造始也就不明白了。不明白就是糊塗,一切惡事顛倒,都從糊塗上産生。等到善惡顛倒,人就難以生存。所以心理學就是人生學,因爲它是人生最大的要素,又是社會上最大的問題,學界裏最大的學問。
要明白心理,先明白心是什麼,明白了心,一切就解決了。有人說心是思想,這思想是從腦海裏生的,又說是從心髒裏生的。但說得都不甚對,我們且細細地研究一下。
心暫比他是個電,電是磨擦而成的。一部磨電機,大如鍋爐輪盤,小至孔管螺釘,無一件不是整個的機體,缺一不可,不能分零整和重要不重要,因爲磨擦時是全體運動的。人身的組織,亦複如是。賴者血氣的流通,全體幫助這智能出發。不能單說是腦海,也不能單說是心髒,因爲離了肝腸腎胃,就不生心。不過有思想時,氣是提上的,力量在腦部多一點罷了。又肉團心和思想心,兩個同叫作心,所以有這個議論。至于人們,往往有思想存在肚裏的觀念,當做心在“心”裏。不知人們有個執我的習慣,感覺饑餓是最苦,就指著心胸中間就是自己了。更因爲中部最吃苦不起,保持得格外要緊,就不知不覺說心在“心”裏了。(注:心,代表心理之心;“心”,代表心髒之心。)
我又把水來比。水本來不動,因地有高下,所以下流。水又本來無浪,因風才有浪,浪起于水。同是一池的水,不能說這個水會起浪,那個水就不會起浪,可見是全體的。心的發動,也是全體的。
人倦乏了,睡在床上,一念不起、四肢舒暢的時候,完全不覺有我了。忽然腿上被蚊子咬了一口,才有個覺得,這個覺得,就是我,就是心。那心在那裏起的呢?是不是腿上起的呢?又何以渾身都覺得癢起來呢?
肉體身的由病而壞,約有七種變化。第一是滯,就是氣滯;第二是阻,即是血阻;第叁個是酸,就是筋肉內部的阻滯,病又更進一層了;四是痛,五是麻,六是木,七是死。到了木死的時候,是血氣達不到了,神經作用也止了。可見心的知覺,本是個遍滿的,不單是腦海和心髒的。
但心既是周身遍滿的,何以在身裏有通塞阻滯呢?有來去呢?有覺有不覺、有到有不到呢?又可見心和身是兩個物,可分可合的。又如電和磨電機,也是可分可合,磨就有,不磨就沒有。電是電,機是機,還是兩個物。更如水和浪,也是分而不分、不分而分的了。正在起用時,仿佛是一個,不起用時,卻又是兩個了。
心和身體,既然完全分不開,決定是一個物。又何以身體殘缺的時候,他的思想又竟完全不缺呢?可見還是分得開的。就是身是身,心又是心,身可以死,心不會死的。又如電燈,燈可以破壞,電不會變滅。又如水與波浪,波浪有來去,水畢竟是不變不滅。
身是心的借用品,心沒有身,就同夢想,只有自己曉得。身沒有心,就同已死屍體,一切完全不能動作,和木石不二。所以人的言語動作,在表面是身,論主體還是心。因此宇宙間一切一切,都包羅在心之內,除非有一個東西可以比仿,就是空間。只要你說得出來的大東西,如大山、如地球、如漫天日月星系,都是包在空間之內,亦是包在心之內。但空間又包在心之內,可見更沒有比心再大的了。
空間只有廣大,不能變小,但心卻可大可小,大起來無量無邊,小起來如一針孔,並且還可以再小到一百萬萬倍。
心是沒有形象的東西,但又不是虛無的東西,只好拿吃的東西來比,或是菜或是筍。菜筍是看得見的,鮮味是看不見的,你不能因爲看不見,就當他沒有。也不能說嘗得到味,就說他真有。因爲菜筍的味,不是單獨有的,且是菜筍和舌頭相合才有的。所以心是非空非有,有是假有。又說真空不空,妙有不有,才是至靈妙的心。
身體壞了或殘廢了,心不會壞,因爲他是不滅的。又如一個花瓶破了,永久是破,不會再複原。心卻不然,昨日是極惡,今日又忽然變好,可見昨日的壞,不是真壞。今日變好,明日又忽然變壞,可見今日的好,也不是真好。因爲心是非壞非好,隨環境的變遷而轉。好比白布上的電光,忽而紅,又忽而黑,不是真的紅黑。布是本來白的,非紅非黑。因此心本來也是淨的,非善非惡,所以稱靈妙。
明白了心的所以然,才可以研究心的來源。心從何來,大都知道因境而有。譬如眼見物、耳聞聲,遂起分別思量,這是個心。又如鍾本來不鳴而可以鳴的,如有人拿棍子來擊,然後锽然發音,這個棍子是外境,锽音是動心,但鍾又是什麼呢?大都人又把他當作肉身,這是大錯而特錯了,這個道理,卻最要緊。
大凡一個人和一切動物,都有性,叫做靈性。靈性合在身上,才是個活人。靈性離去了,便是個死人。靈性亂了,便是個顛狂人。靈性清了,便成個智慧人。靈性好比鍾身上的響質,鍾的形狀是個肉身,锽聲是個心。又比如水是性,波是心,波離了水不能成波。鍾的音聲,忽來忽去,水的波浪,時有時無,畢竟不可得。但水和響質是終究不動不變不生不滅的。
因此性是不生不滅的,心是幻起幻滅的。性是鏡,心是形,性是體,心是用,論體是一,論用是二,其實非一非二。
因此人有叁身:一肉身,因有色,所以又名色身;二法身,就是性,名爲法身,因爲宇宙間所有一切法,都從此性中起的;叁曰化身,就是動心幻作,一切見聞覺知行住坐臥等,種種幻化,故曰化身。這叁身又好比肉身是燈,法性身是電,幻化身是光,叁而一,一而叁,其實非一非叁。
因此明白了性是恒常不變的,心是幻來幻去的,體用又不二的,就叫做明心見性。
性是無所說的、無可見的,只有靠心,心的一切動作,正是表性。以下所說的一切心理,正是性中锽然發出來的心聲。聽者不必強分爲二,也不必死執爲一。
心的變化起用,真是無量無邊。現在世上惟心惟物兩派,爭論得厲害,其實還是一個心。
“惟”是思惟,“惟”是依據。要知思惟和依據,都是心去思惟依據。種種科學發明,是靠人去思惟,依據物質來推究,沒有甲物,就不能發明乙物,最初起點,還從思想上出發。因此說到惟(或唯或維),就已是心了,何必再分兩派呢?不過惟心學也是學問中之一.心是惟心惟物兩派共同的一個主人,本書範圍,單講心。以上是說心的體,以下是說心的锽然變化,是個用。
心分叁類:一善,一惡,一不善不惡,名爲無記心。
心又分叁點:第一不動心,即是性的本體,圓圓渾渾,不動不變的;第二依他起心,就是依據對境,才起心動念;第叁遍計執心,就是執住了對境,去種種思量,周遍計較,分別是非順逆人我善惡,乃至一切一切,無有窮盡。世人的心,終不出此叁點,因爲對外太忙太亂,反把自己的本體性忘記了。
性的不生不滅,和心的幻來幻去,又怎樣講呢?譬如我閉目沈心時,一念不起,忽然見一個人到眼前來,我心影中就有個人,這個影象,謂自我發,則因人而有,無人則沒有,謂自人發,則念和影像,是在我而不在人,兩物相因而來,不能專算我,不能專算人,也不能算是共有,因爲主體究竟是誰呢?所以來時終不知從何而來,生時終不知從何而生,所以叫做不生。及至見人之後,忽又來了一只虎,我心中的影象,又轉變爲一只虎了,但剛才見人的影象,又往哪裏去了呢?譬如物件,來必有所,去必有方,究竟滅到何處去呢?所以叫做不滅。在這個不生不滅的性中,忽顯锽然幻來幻去的心,就是這個道理。
心是個感覺的東西,所以叫作覺心;心是個最隨和的東西,所以容易染成習慣;心是個不定的東西,所以天下一切道理,都無定義;心是個比量的東西,所以世上一切,是成爲相對的。
人身根本就是個苦,肉身是最苦不起的東西。普通人身,至少有一百磅,只靠一張薄的皮來包住,一口氣來頂住。所以飽不得、餓不得、熱不得、凍不得、痛不得、酸不得、癢不得,連說一句話也重不得、輕不得,你想苦不苦呢?人身不能吃苦,所以要喜柔和、貪安樂,最好和順自在舒適,因此柔和的東西,最容易上瘾。這個貪字,是不知不覺的養成,因爲貪,所以成習慣、成比較,因比較而分別爭論,忘其所以,遂至爭奪計謀殘殺,離安樂和順的路更遠了,然而貪安樂的心不會消滅的。
心最壞的是比量,譬如飲食一事,今日豆腐不好吃,不是今日豆腐不好吃,因爲昨日吃了蘑菇了。昨日蘑菇又爲什麼好吃呢?因爲前日是吃的豆腐。但是豆腐有時亦好吃,因爲燒得好。又有時蘑菇雖燒得好,也未必好吃,因爲已經吃飽了。可見一切是比量。又可見比量根本就是靠不住。但人偏要去比量,因爲要求安樂舒適,忘其所以。可見比量終是苦,苦在沒智慧的比量。
因爲沒有智慧,所以蘑菇使你喜,你就不得不喜。豆腐使你苦,你就不敢不苦。人做了一切一切的奴隸,自己心無主宰,豈不是個苦人麼?
世上一切的事,如果不分別比量,那末善惡都不分了,是非都沒有了,此又斷斷不可。所以分別不是不要,比量不可沒有,只要明白他本體是無定義,原是個假的,不上他的當罷了。
何以謂之無定義呢?譬如一瓶辣醬,有人嘗到就苦,有人喜愛不舍,非此不飽,可見辣醬的好壞,原無定義,只是人心上假定的分別。又如愛國是個好事,要擴張武備,也是個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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