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子已經不在世上了,可惜是個在大富大貴的命,如果給一個有權勢的人做兒子,就不會夭折了。”母親聽了大爲佩服,就拿我的八字去算,算命的說:“這孩子小時候有點怪,不過,長大會做官,至少做到省議員。”母親聽了大爲安心,當時在鄉下做個省議員是很了不起的事,從此她對我的古怪不再介意,遇到有人對她說我個性怪異,她總是說:“小時候怪一點沒什麼要緊。”
偏偏在這個時候,我恢複了正常,小學五六年級交了好多好多朋友,每天和朋友混地一起,玩一般孩子的遊戲,母親反而擔心:“唉呀!這個孩子做官無望了。”
我十五歲就離家到外地讀書了,母親因爲會暈車,很少到我住的學校看我,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她常說:“出去好像丟掉,回來好像撿到。”但每次我回家,她總是唯恐我在外地受苦,拼命給我吃,然後在我的背包塞滿東西,我有一次回到學校,打開背包,發現裏面有我們家種的香蕉、棗子;一罐奶粉、一包人參、一袋肉松;一包她炒的面茶、一串她綁的粽子,以及一罐她親手淹漬的鳳梨竹筍豆瓣醬……一些已經忘了。那時覺得東西多到可以開雜貨店。
那時我住在學校,每次回家返回宿舍,和我一起的同學都說是小過年,因爲母親給我准備的東西,我一個人根本吃不完。一直到現在,我母親還是這樣,我一回家,她就把什麼東西都塞進我的包包,就好像臺北鬧饑荒,什麼都買不到一樣,有一次我回到臺北,發現包包特別重,打開一看,原來母親在裏面放了八罐汽水。我打電話給她,問她放那麼多汽水做什麼,她說:“我要給你們在飛機上喝呀!”
高中畢業後,我離家愈來愈遠,每次回家要出來搭車,母親一定放下手邊的工作,陪我去搭車,搶著幫我付車錢,仿佛我還是個叁歲的孩子。車子要開的時候,母親都會倚在車站的欄杆向我揮手,那時我總會看見她眼中有淚光,看了令人心碎。
要寫我的母親是寫不完的,我們家五個兄弟姊妹,只有大哥侍奉母親,其他的都高飛遠飏了,但一想到母親,好像她就站在我們身邊。
這一世我覺得沒有白來,因爲會見了母親,我如今想起母親的種種因緣,也想到小時候她說的一人故事:
有兩個朋友,一個叫阿呆,一個叫阿土,他們一起去旅行。
有一天來到海邊,看到海中有一個島,他們一起看著那座島,因疲累而睡著了。夜裏阿土做了一個夢,夢見對岸的島上住了一位大富翁,在富翁的院子裏有一株白茶花,白茶花樹根下有一壇黃金,然後阿土的夢就醒了。
第二天,阿土把夢告訴阿呆,說完後歎一口氣說:“可惜只是個夢!”
阿呆聽了信以爲真,說:“可不可以把你的夢賣給我?”阿土高興極了,就把夢的權利賣給了阿呆。
阿呆買到夢以後就往那個島上出發,阿土賣了夢就回家了。
到了島上,阿呆發現果然住了一個大富翁,富翁的院子裏果然種了許多茶樹,他高興極了,就留下做富翁的傭人,做了一年,只爲了等待院子的茶花開。
第二年春天,茶花開了,可惜,所有的茶花都是紅色,沒有一株是白茶花。阿呆就在富翁家住了下來,等待一年又一年,許多年過去了,有一年的春天,院子裏終于開出一棵白茶花。阿呆在白茶花樹根掘下去,果然掘出一壇黃金,第二天他辭工回到故鄉,成爲故鄉最富有的人。
賣了夢的阿土還是個窮光蛋。
這是一個日本童話,母親常說:“有很多夢是遙不可及的,但只要堅持,就可能實現。”她自己是個保守傳統的鄉村婦女,和一般鄉村婦女沒有兩樣,不過她鼓勵我們要有夢想,並且懂得堅持,光是這一點,使我後來成爲作家。
作家可能沒有做官好,但對母親是個全新的經驗,成爲作家的母親,她對鄉人談起我時,爲我小時候的多災多難、古靈精怪全找到了答案。。
孤獨的椅子
在公園裏,清晨的薄霧中,一排排白色的椅子,沒有一點聲息,讓人感到清冷的孤獨。
霧慢慢散去,陽光出來了,人叁叁兩兩地走到公園裏來,紛紛落坐在那些排列整齊的椅子上。
這時,我發現一種可驚的排列了。
每一個椅子差不多都坐了人,可是一長條椅子頂多坐兩個人,一個人坐在椅子這端,一個在那端,似乎是默契似的。每一張椅子都是兩端坐人,中間空白。人和人不互相說話,也不理睬,也不注視,只是禮貌地、維持距離地坐著。
我坐在遠處,看著這一幅詭異的構圖,感覺到坐了人的椅子比不坐人的椅子,還要孤獨。
碎玻璃
打掃街頭的清道夫,是最知道一個城市的髒亂與破敗的。
有一天,我在淩晨時分,遇到市街的清道夫,他穿著黃色螢光衣服的背影,使我感到一種深刻的寂寞,在徹夜未眠工作而走到街市呼吸空氣的我,也是一個清道夫,不同的是,我掃的是心靈的街道。
那位清道夫正專注地掃起十字路口的一堆碎玻璃,我站在旁邊看他。掃完了,他突然擡起頭對我說:"這幾條路上昨天發生幾次車禍,傷得怎樣我都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呢?"我問。
"我從路上留下來的碎玻璃或血迹就知道了。你看,這裏昨天有人傷得不輕呢!"他指著地上一灘早已幹涸成爲褐黑色的血迹給我看:"人是這樣脆弱的,車子也一樣脆弱,人的脆弱從血可以看見,車子的脆弱從碎玻璃可以看見。"
說完,他繼續埋頭工作。
我站在那裏想著,人的心靈是最脆弱的,可惜這種脆弱最不容易被看見。
垃圾
"製造垃圾的人,最後自己成爲垃圾也不知道了"。我有一個親戚時常說。
那是因爲農村社會大家愛物惜物,一件東西在不是完全無用時舍不得丟棄,即使是非常富裕的人,多數也是勤儉的。
所以"修補"的工作在過去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修補衣服鞋子,修補鍋子水壺,修補雨傘剪刀,甚至是修補絲襪等等。大家在東西用壞了也舍不得丟棄,總要修補到完全無用爲止,才成爲垃圾。
現在不行了,現代人每天製造的垃圾比從前的人多十倍,有很多東西用也沒用,就丟棄了,更別說修補了。對東西是如此,對人也是一樣,人們常因利用價值丟棄舊的情感、舊的朋友、甚至舊的伴侶,有很多人丟掉戀人的時候,就如丟掉一把舊雨傘。
我的親戚的邏輯最是簡單:"一個不愛惜東西的人,就不會疼惜別人,不會珍惜這個世界,有時候連自己也不懂得珍惜。"----心靈舊了不懂得修補,最後連丟失了自己都不知道。
二十元的哲學
坐計程車時最怕遇到凶惡的司機,我們上了車,就好像前世已經欠下一些沒有還清的東西。他臭著臉問:"到哪裏?"臭著臉說:"這麼短也叫計程車!現在的人真是愈來愈不像話!"然後,臭著臉把油門踩緊,憤世地沖出去。
有時候我沈不住氣就說:"路雖然短,但是我趕時間。"
"趕時間,趕時間會短命的。"他臭著臉說。
"我可以多給你一些錢。"
"誰希罕你的錢。"他這一次不屑地說。
沈默地終于到達目的地,讓我像從牢籠裏解脫出來,深深吸一口涼氣。
記得曾經有另一位好司機告訴我:"二十元雖少,但如果因爲少而不去賺,就賺不了大錢,誰知道這短短的二十元,接下來的客人不是一兩百的生意呢!
是的,二十元也有它的哲學意義,在人生裏,如果因爲錢少路短而抱怨,不能滿足,那我們就要一輩子臭著臉過日子了。
土地之敗壞
一位農民對我談起他對廢耕的憂心。
雖然稻米生産過剩,政府獎勵廢耕的辦法對農民十分優厚,他對廢耕的條件非常動心,可就是不敢廢耕。
"你廢耕一兩年,土地就不能再種作了。"他說。
"爲什麼呢?"我問他。
他說:"如果只有我廢耕,我的土地四周的地沒有廢耕。那麼我的地肥、地氣、土地的活力都會在地層深處被周圍的土地吸去,到最後我的地就什麼都長不好,就真的廢了。因爲我們把地分成一甲兩甲,土地本身産沒有分的,廢像把果樹剪枝,別人的枝都長肥了,只有你這一枝敗壞了"。
他還說明,農人與土地一樣,久不耕作,人的技術與身體就逐漸敗壞,一年以後,連搓草、插秧時,腰都彎不下去了,別說能把土地好好耕種。
這位在土地中耕作了四十年的農民,憂心地說:"廢耕的方式不是有什麼不好,最大的壞處是使土地敗壞,使人敗壞,土地和人一樣,一敗壞,要好起來就難了。"
櫥窗的結婚照
走過大型攝影公司的門口,總會看到幾幅超大的結婚照。有的比真人還大,新郎新娘都像假人一樣,擺出一種幸福而溫馨的微笑。
那結婚照大得不成比例,那叫結婚攝影禮服公司的裝潢也俗豔而失去美的准則,這一幅奇特的畫面給我一種荒誕的感覺,仿佛他們的目的不是結婚,而是拍一組巨大而代表幸福的結婚照。
諷刺的是,結婚照拍得巨大美麗,並不能保證結婚的幸福。有一家攝影公司門口挂著一幅女星的結婚照,那女明星已離過叁次婚,她臉上仍然挂著天真而幸福的微笑,還有許多夫妻,正在合攝的結婚照前,互相擊打對方的臉頰或心靈。
有一位在攝影公司當攝影師的朋友告訴我:"現代人婚姻太容易破滅,拍一組豪華的結婚照,以便雙方分開後還能互相記得對方的臉孔。"
呀!一幅好的結婚照應該擺在哪裏呢?結婚的時候應該把對方擺在哪裏呢?答案絕對不在櫥窗上。
紙菊花的心情
有一次看到一朵紙做的菊花,手工精巧,真是像真的一樣,甚至連用手觸摸,都感覺那是一朵真的菊花,這對像我這樣痛恨假花的人,真是一大考驗。
我站著,凝視那朵菊花,尋找自己痛恨假花的原因,"假"的本身並不是令我痛恨的唯一因素,因爲倘若像面前的紙菊花,它和真的一模一樣,還有什麼可以痛恨呢?
那麼,究竟我爲什麼痛恨假花?
一個原因是,假花是沒有心情的,它不能知道春夏秋冬的變遷,它也不能與蜂蝶對語,它不能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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