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贊成。從某一方面來解釋,勞動能使筋骨與思想之間的關系更加密切化。叢林修行,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人類在本能上,不大活動,當然有其本來的階值。可是,與此相反,餓了,吃飯;渴了,飲水。其中亦有宗教上的樂趣。這樣說,也許會弄糊塗,不易理解。總之,叢林修行規製中的“普請”或“作務”,具有更深的含義。
人類的意識,是建立在“二元”的基礎上所形成的。而這“二元”之中,存在著衆多矛盾。出許在生命或者說在存在之中,沒有什麼矛盾。但是,我們一旦反省一下,便會發現處處有矛盾和沖突。身體與精神,肉與靈等,都包含有矛盾性。心靈進步,但肉體衰退:或者身體強壯,但心靈卻衰弱。心理學家對身心相關問題,持不同意見。近來,大多皆傾向于唯物論。宗教徒則注重心的方面,有時甚至輕視肉體的存在。總之,心身、靈肉,在根本上,它始終是作爲二元相對立的。然而,當我們看一看實際的生命活動,如果把兩者分開說明,也許好理解一些,但是,從人類的宗教修養方面來看,如果區分兩者,那麼,很難知曉在思想上是何等的煩惱。身心兩者,純屬概念上的事情,事實上,它們兩者並不對立,總之,如果看作是不對立的,那麼,這個問題就好解決了。修禅的第一步,就是認爲身心兩者本不存在,首先應站在這種立場去看它們。傳說,道元禅師以身心脫落、脫落身心而得以安心。如果將身心相對立,那麼,手的活動是身體的作用,我“想吃美味佳肴”,則是心神的活動。“想吃”而不能吃,這是一種矛盾,便産生煩惱,說“討厭”,于是就動手動腳;這樣會帶來很大麻煩。總之,將身心兩者分開,這本身就包含著矛盾,從宗教角度來說,它不能“安心”。不僅要身心脫落,還要成爲脫落身心,必須徹底地達到消除身心兩者對立的境地。至于此外的一切存在,雜彩紛呈的世界,是以後的事。
叢林的作務生活,就是以這種體驗爲背景成立的。我們撇開“精神生活”來看“作務”這件事,這裏並不存在什麼宗教價值。本來,“作務生活”,一方面有倫理上的意思,一方面又有經濟上的意義。但是,叢林的作務生活所強調的是,最終必須從“無功用”處走出來。
看來還應該解釋一下“無功用”的含義。不過,這太專業化了,不易被一般人所理解,這裏就不作解釋。大體說來,禅的修行,注重事物在未生起以前,然後開始行動。我們這樣理解就可以了。不過,所謂“未生起前”的“以前”二字,並非時間上的概念,亦非認識上的先驗論。如此理解,才能符合“無功用”的原意。
五、叢林生活的中心思想
佛教有“四恩”之說,即國恩、親恩、師恩和衆生恩四種,前叁恩,是道德倫理,這易理解。可是,後一個“衆生恩”,在社會上則不被人所常說。然而,倘若沒有“衆生恩”的思想,那麼,就不可能充分理解人類。
我認爲,報恩思想是東方思想的特色。至于“衆生恩”之說,除佛教之外,尚不多見。叢林生活尤其以此作實踐的目標。
“衆生”一詞,屬佛教術語,其原意並非專指一切生靈。“生”在梵語中,本是“本在”(Sattug)的意思,即指一切“存在物”。因此,應該把“衆生”理解爲“一切存在”。所謂報衆生恩,通俗地說,即是對一切環境表示感恩的意思。這從思想史角度來說,相當于華嚴教義中的“事事無礙法界”。也就是說,不要殘害自然物、浪費自然物。
在古希臘思想中,有征服自然的思想,後來滲透到歐洲人之中。這種思想,在很早以前,也滲透到了日本,在今天幾乎成了一般常識。因爲,新聞報紙經常說“征服自然”,不明真情的人民大衆就隨聲附和,多被這種思想所毒害。頗爲遺憾!在東方,尤其在日本,本來沒有這種思想。自然,對于我們並不給予壓迫的敵對力量,而是最親密的“朋友”。不應克服自然,而應親昵自然。登富士山,並非征服山,而是親近山。對大自然的山,我們只得愛護,或者說,應該加深對山的尊崇之心。日本人崇拜太陽,就是從親近自然而來的。太陽並非僅是科學的對象,也不只是所謂熱、光的發生原因的一種無情物。夏天,人們畏懼太陽;冬天,人們渴愛太陽。它是人類感情的對象。崇拜太陽,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也並不是所謂原始愚昧的行爲。對人來說,感謝太陽的恩,並行之以禮,這是理所當然的行爲。
對一切衆生感恩,並親之以友,這是日本人的自然溫情。而把這一性格進行理論化、體系化,則是佛教。而將其滲透于日常生活之中,則是叢林修行。其表現之一,即是愛惜自然。無論是水火還是食物,只受用可能受用的部分,不超出此範圍。就水來說,我們認爲,到處都有水,于是就濫用,這是我們一般人常有的毛病。可是,在叢林,只使用一杓水。水道的水,盡管豐富,但盡可能地節約,或使用于適當處。使用過一次的水,從不倒掉,用來澆灌花木,或洗雜巾。需要火時,便如燒洗澡水,則拾取庭園的枯枝落葉。需要掃地時,則用枯竹枝編製掃帚,用得不能再用時,則燒于竈下。諸如此類,自然給予的東西,盡可能地活用。這是對自然表示感激的一種方式。這可以說是從印度傳來的思想。釋迦說,穿糞掃衣。所謂糞掃衣,即收集世俗人丟棄的破布做成的衣服。叢林生活,就是繼承這一傳統精神的。和尚穿金袈裟,有違佛教本來精神。
珍惜一切物品,是叢林生活的基本。我記得,在某一本經書中記載有這樣一個故事:有兩位和尚聽說山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禅僧,便上山造訪。途中,看到河流中漂來一片菜葉,一和尚說:“如此不珍惜東西的人,不是高僧,我們不去求教了,回去吧”!另一和尚正准備回答時,看到河的上流有一位纏著破衣的和尚,手拿竹竿,跑來追這片菜葉。二人見此情景,不禁雙腿跪拜在那位和尚跟前乞教。
以下的引文,是從拙著《叢林的修行與生活》中摘錄的。原來是用英文寫成的,後譯成日文,因此,在語言措詞方面,可能多少有點生硬。
有一禅師,一天,告訴侍者把前一天用過的洗缽的水換成新水。于是,侍者就將水倒在地上。師發現後說:“你難道不知道把水用到別處嗎”
侍者坦率地回答說:“我不知道”。師說;“你難道不知道夏天將要枯死的草木需要更多的水嗎”
“活用”的意義,在機械文明的今天,也許不太理解。此“活用”一詞,表現了禅所特有的風格,不是“使物死”,而是“使物活”。這從經濟角度來說,即是根據産品所具有的效力,盡可能地使之向最高價值方面發展。不過,禅並不從經濟角度、力學家角度去看待事物,而是從“活用性”、“創造性”方面去看待的。善根、功德、利益以及凡是屬于這一範疇的詞彙,都是承襲宗教的。禅對待真理的方法,最新鮮,最激烈。與此同時,對自然及其資源,還表現出一種尊敬的態度。在科學時代的今天,我衷心希望,要恢複我們對自然的這種感情;愛惜物品,“活用”物品,應爲一般人所理解。
對自然的這種尊敬態度,與爲了自己的所屬團體“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觀念結合起來,構成了叢林生活的基本指導原理。禅徒們在解釋公案時,或多或少地以知解去領會,這不可避免地會將自己的心神引向抽象的領域,有不太注意生活的社會意義和實際意義的傾向。“空”的教義,旨在把個別佛教徒的思想從相對的世界中扭轉過來。對于真正體會空的教義的人來說,“空”是用不著的。佛教生活的兩翼,就是這樣,在力與活動之間,巧妙地保持均衡的。禅僧要想成爲一個真正的參禅者,必須發揮他的社會生活一面,不能停滯在對空與行動的考察。
現代生活,漸漸與自然疏遠。我們對自然的尊敬之情漸漸消失,與這一事實有密切關系。科學與機械,資本主義與唯物主義相攜並進的當今人類生活,輕視自然的現象,也是不可避免的。誠然,科學與科學研究,給人類帶來了很大方便。但是,在我們有關實踐精神幸福方面,我們仍未超出我們的祖先所創造的一切。事實上,我們現在是困惑在彌漫世界的動蕩不安之中。因此,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如何體會“不可思議”,使我們複生。這個問題,無疑是困惑現代人的諸多問題最大、最根本的問題。
在叢林,早晨很早起床。淩晨叁時,晨鍾即鳴,五時即開始參禅。如此天還未明就開始工作,其意義何在呢
即節約日光。太陽從東方升起,爲我們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對此,禅林早起,是要求人們不應貪眠,不應無止境地睡覺。應不負于太陽,比太陽起得更早,開始工作。這是其意義之所在。
從科學道理來說,任何東西比不上太陽、草木、山川等自然賦予人類的價值。清晨日出,是太陽的特點;夜晚星明,是星的特點;春天草木叢生;冬天草木枯落,呈現出白皚皚的世界。雨並非是爲了人類而降的;富士山並非是爲日本人而高高屹立的。這些都是“自然”。而對這些說“感謝”,則是對無情物所表現的“情”,因此,說它是愚昧的原始民族幹的事。持這種觀點的人,爲數不少。其實這是因爲現代人覺得科學才是萬能的,並以此引爲自豪的緣故。
然而,叢林生活則不然。它與科學觀點和唯物主義正好相反。東方日出,光照人間,誠然值得感謝,但不能浪費日光。連一滴水也不能隨便亂倒。春天,茶葉茂生,他們取其新葉奉獻佛陀,表示感謝。看到原野上生長的那些不知名稱的花草,他們感到這些都是佛的恩惠。可是,現代人,發明製造了機械,把自己弄成了機械的一部分,所以,他們不知道“物的可貴”。幸虧在日本還保侍著叢林生活。
傳說,仙崖和尚摘草並爲草作詩;明惠上人對橫臥路中的犬行禮。這些都是感謝衆生恩的行爲。日本經常舉行“供養”,這也是報衆生恩的感情的表現。爲使用禿了的筆立供養塔;爲捕捉的魚類在石頭上刻經文,埋入地下;爲被解剖的屍體,誦經超度,等等,舉行各種形式的祭祀。這些都是對衆生恩的懷念。
綜上所述,叢林所謂的衆生…
《叢林生活的現代意義(鈴木大拙)》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