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與安甯療護- 現代佛教徒參與臨終關懷應有的准備與學習
釋宗惇
臺灣臨床佛學研究協會秘書長釋宗惇法師
摘要
佛法起源于釋迦牟尼佛對生、老、病、死人間至苦最真實又深刻的反省,以解脫生死苦爲前提,開展出種種教法及修行法門。因其對生命實相的洞見與解脫生死的智慧,佛教是非常重視臨終關懷的宗教,佛法也是引領臨終者開展內在力量的無上法寶。
曆代高僧與祖師大德的修行,其實都是臨終關懷的修行。安甯療護運動興起之前,佛教團體除了積極宣揚教法、在平日的修行中回向開悟見性、解脫生死或求生淨土,在社會慈善層面,也做了很多照顧老人及臨終者的工作,諸如慈悲院、安養院等機構的設置(以身心照顧爲主);重視對臨終者的勸導及往生後八小時的助念、超薦佛事等。
安甯療護興起之後提倡兼重身體、心理、社會及靈性層面的照顧,將關懷的觸角,向前伸展到病患臨終前身心痛苦及死亡恐懼的緩解。如何以淺顯的語言與病人進行深度的心靈會談,協助病患從接受死亡、緩解恐懼到開展內在力量,是佛教建立臨終關懷專業的第一個挑戰。
本文從一個實際的臨床案例出發,呈現臨終病患及家屬心理靈性層面的照顧困境,說明現代佛教徒參與臨終關懷的重要性與必要性,進而論述現代佛教徒參與臨終照顧應有的學習與准備,主要項目爲:
1.重視臨終關懷議題,了解安甯緩和醫療內涵與照顧模式,將參與臨終關懷視爲個人修行的一部份;
2.學習「傾聽同理」、「以病人爲中心」、「以個案爲中心」的關懷模式;
3.了解安甯療護身、心、社會、靈性各專業內涵,有團隊合作的素養;
4.寬大的宗教定義,深化個人的宗教體驗,重視人性化與精神層面;
5.了解受苦的意義,從生死一如的生命觀建立學習成長的生命態度。
前言
一位已到生命末期的67歲成功企業家,一生事業順遂、家庭和樂,待人彬彬有禮。因爲多項癌末症狀,需要醫療人員協助而住進安甯病房。住院期間依然經常高朋滿座,訪客不斷。病人信心滿滿的告訴親友:「相信意志力能克服一切,相信一定會有奇迹出現」、「這一生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對抗疾病一定也會成功」。隨著疾病發展,這位病人身體功能日漸衰敗,意識漸差,連續多日臥床昏迷之後,有一天傍晚突然很清醒,自行褪去身上點滴管線,沖到醫院前的馬路上大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誰來幫我」。太太與子女很驚訝已經虛弱嗜睡多日的病人,爲何突然有這麼大的力量與異于平日作風的舉動。應如何解釋這樣的臨終表現?
一位56歲未婚的子宮內膜癌女性病患,在最後一次化療後醫師很遺憾的告訴她:「治療的反應不好,我們已經沒辦法了」。病人哭著問:「接下來怎麼辦?化學治療已經沒有用了,你們說幫不上我,可是我不只有身體的問題,還有心理的問題,難道你們不能幫助我…?」住進安甯病房之後,病人連續兩次語帶憤怒地問照顧的法師與志工:「你們佛教不是很慈悲嗎?爲何要講地獄?」、「我姊姊要你幫我安心,你如何幫我安心?」照顧者如何協助病患尋找安心之道?
一位罹患癌症末期的佛教徒,每天有許多熱心的蓮友探視,鼓勵他一定要拼到底,一定有奇迹出現。病人在身體日漸虛弱無力應付各種鼓勵的「應酬」之後,有蓮友來訪,病人便面向牆壁躺臥,獨自面對生命將盡的痛苦。面對末期疾病,一味鼓勵求生意志,會讓病人更覺孤獨。對于關懷者而言,怎樣才是較好的作法?
一位49歲的陰莖癌男性病患,診斷開刀數月後住進安甯病房。太太很感謝安甯團隊人員溫暖的支持與照顧,也能接受病人即將死亡的事實,卻在每一次病人有新的症狀出現時,歇斯底裏的跑回原開刀房的護理站大吵大鬧,要告原開刀的主治醫師。病人本身的死亡准備做得很好,某日淩晨一點量不到血壓即將往生,太太卻告訴病人:「大半夜找不到人幫忙,不能在這個時候往生」,于是病人撐到清晨六點才停止呼吸,眼睛沒有阖上,嘴巴張開,太太認爲病人死不瞑目、沒得到善終,對病人說:「你放心,在醫院的恩怨(指開刀不順利之事)我會幫你處理」。如何解釋這位家屬的反應?太太的表現對病人放心離去是助力還是阻力?
面對死亡是千古以來的難題,中國人將善終當成五福之一,表示每個人既不可免于死亡,就要死得有尊嚴、有價值,甚至如佛法所說,死亡也可以是「人生最大布施和最深沈的學習」。
但是,到底怎樣才算善終?要如何准備與學習,才能像淨土發願文所說:「若臨命終,自知時至,身無病苦,心不貪戀,意不顛倒,如入禅定」,或者如聖嚴法師所說:「死亡不一定要辦成喪事,它也可以是一場莊嚴佛事」?
安甯緩和醫療(palliative-hospice care) 1967年起始于英國修女Cicely Sanders醫師,因看到臨終病患承受來自身、心、社會、靈性的痛苦,而興起的醫療模式,強調症狀控製、專業合作、志工參與、以病患爲中心、連續性照顧以及家屬的哀傷輔導。1990年世界衛生組織揭示安甯緩和醫療的原則爲:它重視生命,並認爲死亡是一種正常過程。換句話說,生命和死亡不是對立而是連續的;它既不加速亦不延後死亡;它提供痛苦和不適症狀的解除;它整合病患心理和靈性層面的照顧;它提供幫助病人盡可能積極生活直至死亡的一種支持系統;它亦提供並協助家屬,在病患照顧和死亡哀恸期間調適的一種支持系統。
這種醫療新主張起始于醫界對生死態度及生命尊嚴的省思,從原本以疾病治愈爲目標的身心模式,走到承認醫療有極限、透過團隊合作協助病患善終的身心社會靈性模式,提升臨終病患的生命品質,創立了現代臨終照顧的典範,也推動世界安甯療護運動的興起。此種照護模式必須適用于不同種族、文化和社區的病人,因此每個國家或區域的人,必須結合醫學與當地傳統哲學思想,發展本土化的安甯緩和醫療照護模式。
沒有一種專家能完全擁有對瀕死病患安甯照顧所需的專業知識,它必須透過團隊合作,協助病患緩解來自身體、心理、家庭、社會、靈性等層面的困難,因此,通常安甯緩和醫療團隊包括了醫師、護理師、心理師、社工師、宗教師、志工,以團隊合作的方式照顧病人,每一種專業人員包括志工,都必須經曆相關訓練的規定。安甯緩和醫療的發展,極需來自宗教界的共同合作。
佛教是一個非常重視臨終關懷的宗教,曆代高僧與祖師大德以「生死事大」爲前提的修行,其實都是臨終關懷的修行。安甯療護運動興起之前,佛教除了積極宣揚教法、在平日的修行中回向開悟見性、解脫生死或求生淨土,在社會慈善層面也做了很多照顧老人、臨終者的工作,諸如慈悲院、安養院等機構的設置(以身心照顧爲主);重視對臨終者的勸導;重視臨終及往生後八小時的助念;重視超薦佛事等。
安甯療護興起之後,提倡兼重身體、心理、社會及靈性層面的照顧,將關懷的觸角向前伸展到病患臨終前身心痛苦、死亡恐懼的緩解。如何以淺顯的語言與病人進行深度的心靈會談,協助病患從接受死亡、緩解恐懼到開展內在力量,是佛教建立臨終關懷專業第一個挑戰。
越到疾病末期,病人的靈性需求越高,越需要靈性照顧者的協助。在安甯緩和醫療團隊中,醫護人員由于忙碌、年輕、經驗不足或對靈性照顧內涵了解不夠,提供靈性照顧有困難,因而求助于專業的靈性照顧者、宗教人士或具經驗的志工。但以筆者長年的實務觀察,這些應邀前來協助的人員,有時由于缺乏對安甯療護的認識,有時忽視病患的身心痛楚,而一味鼓勵念佛求生淨土,有時卻完全忽視心靈力量,只看到身心症狀的變化,認爲臨終照顧者都在勸死,虔誠信仰者反而不平安;有時認爲臨終照顧要承擔病人的業障而逃避參與,有時卻又誤認臨終助念或往生超薦佛事即是臨終關懷。不了解的結果,非但幫不上臨終病患,有時佛教本身長年的修行者,因對臨終醫療不了解而選擇不當的醫療措施,幹擾臨終階段的修行,殊爲可惜。本文將從一位臨床個案的臨終情境說起,談佛教徒參與臨終關懷應注意的面向,及應有的准備與學習。
臨床個案與分析
以一位27歲男性肝癌病患爲例,病人原于國外留學攻讀雙學位,畢業前叁個月,因肝腫瘤破裂回國治療,不久住進安甯病房。身體上,病人有腫瘤破裂、吐血、腹脹等不適,心理上有面對疾病的憤怒、沮喪及連續治療失敗的挫折,長時間的努力無效後,情緒轉爲憂郁。
病人雙親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初入院時,病人母親一再向團隊表明全家人(包括病人)都知道病情、她能接受病人即將死亡,很用心引導病人發願求生淨土,「相信兒子一定會往生極樂世界」。但病人始終排斥念佛,死亡恐懼、不舍、不甘願、憂郁等表現明顯,有時雖配合母親的期望念佛,卻對信仰的提出各種質疑,消極封閉自我,不接受相關專業人員的介入照顧,團隊照顧一度陷入瓶頸。
病人母親由于不舍表現出來的強勢如:一定要住院、不許看電影、不許吃牛排、一定要念佛等,也讓病人壓力很大,生活上多所沖突,采取回避、自我封閉的方式,即使父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也幫不上忙。
全家無法因應,陷入不同照顧意見的爭執中,導致病情惡化時,病人的不舍、死亡恐懼與求生意志比之前更強。父母無法接受愛兒進入多重器官衰竭期的無常,積極求神問蔔尋求超能力的幫忙,甚至病人哥哥遠赴尼泊爾求藏藥、觀落陰希望有一絲奇迹,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病人八十歲的老父親甚至說:「如果兒子往生,我就要自殺」。
負責照顧病人的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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