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握手成拳,再問阿難:“現在你看見什麼?”
“我看見你的拳頭,世尊。”
佛將他的拳放開又握緊,如是開合了幾次,又問:“你現在看見什麼?”
“世尊,你的手在不停地放開及握緊爲拳。”
“你在看我的手的見覺性,是否也隨我的手在開合嗎?”
“不,世尊,我的見覺性並沒有跟你的手的開合而開合。”
“什麼在動?什麼沒有在動?”
“世尊,我看到你的手在動,可是我的見覺性並沒有隨之而動。我的覺知性始終一樣,並不因爲所看到的外界物體的變動,而隨之變動。”
佛陀對阿難的了解表示贊許。
上海浴室裏的意外事件,使我對于佛在楞嚴經中所講的“原有的本性”,發生了濃厚的求知的興趣。當然我那次的經驗並沒有使我見到本性,但使我看清楚在攀緣心之外,的確還另有不同程度的覺知性存在。所遺憾的是,雖然我已知道有這個不動的覺知性永遠在場,但不管我做什麼,不管我在那裏,浮面的我總是以主人翁的身份出現,而攀緣心和它一吹一打地控製著我這肉體的各種工具。
接著,我的生命中發生了一項重大的變化。
一九五二年初,我全家移居美國,我有機緣得蒙那時住在紐約的張澄基教授教我西藏佛法。
一九六叁年四月,張教授帶我到紐約州的Colgate大學去。這是一個景色優美的山區。這時樹木正添新綠,大地開始回春。
連接著這大學的教堂,有一所所謂修靜的幾間小室。張教授利用這地方,給我一個極嚴格的靜坐教導。他非常客氣的說他不是老師。
在張教授的嚴格教導之下,我進行了類似禅七的精進修持。每天自早晨叁點到晚上十點,專心一意的修靜。
在第七天的一早,張教授叫我停止靜坐,到樹林中去急步疾走,不要想任何念頭。那時寒意透骨,東方正開始現出淡白曙光。
我疾走了二叁哩路以後,腦中一片空白,既不知身在何處,也無意覓回去的路,更不在乎是否迷失了路。當我再看到那大學的屋舍時,已的近午時間了。
我走進了靜室,一言不發,目不旁視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單盤膝坐了下來。
不記得坐了多久。忽然看到窗外飄雪,一種奇特的直覺湧上心頭——在這一刹那間,我又嘗到那種特別敏覺及異常平靜的心境。所不同的,這是我第一次不在十分危急或極度絕望的遭遇下發生的。那本放在座前小幾上的大涅槃經忽然顯出很清晰的光明!我明白這次的心境及眼前的明朗,是由于靜坐修持直接生起的覺受。
這一次的修持經驗大大的增強了我對佛教的信念。我深信佛陀所教的奧理,是遠在我原先想像之上。同時我也了解到,要去除攀緣心,雖非絕對不可能,但也是極端困難的。可是解脫必須從攀緣心下手。高度清淨境界的覺知性要在攀緣心消除後方始顯現。
許多年來,爲了要使像我這樣一個普通的人,可以逐漸修證覺知性,我發展了一個分析性的模型,用以說明各種心靈層次的人群。這模型是基于鏡子與蠟的譬喻而成。
各位都知道,鏡子是光亮的,可以反映物像,但如果鏡子的面上塗滿了蠟,鏡子的反映功能就消失了。如若要鏡子恢複鏡子的功能及光亮,就必須將蠟除去,這是很簡單明了的。
以鏡上蒙蠟的程度爲標准,人類可分成好幾種。舉例來說:有些人對蠟蒙住鏡面光亮所代表的問題,漠不關心,盡是受著貪嗔癡的驅使,那就等于蠟上加蠟,鏡面的蠟愈來愈厚。根據佛法業力因果的推論,這些人來生就可能墮落在惡道,即在此生之中,也往往會遭遇厄運,艱辛痛苦的生活。
另外有些人,雖也不明了鏡子和蠟爲喻的問題,卻有宗教信仰,心地慈善,這些人就好多了,可是除非他們能懂得勤修心靈,蠟層減薄的可能還是不大。他們來生大都仍然轉世爲人。
還有一些人知道蠟可以使鏡子失去功用,但是不知道去蠟的方法。他們到處求道,東學一些,西學一些。但結果有如在蠟上跳舞,也像在蠟上雕刻了些悅目有趣的圖案,但是要真將蠟層除去多少,卻是大有問題。我也許就屬于這一類的人。
還有一些人,確知除去蠟層的重要。但是他們的作爲又如何呢?他們東取一塊蠟,西取一塊蠟,將它分析研究,寫論文,舉行演講,開班授課,發表報告。他們是極受人們的尊敬的。但到頭來,發現生命之炬將盡,而鏡面上依舊塗滿了蠟!親愛的朋友們,我爲這群人哀惜,雖然我也是極尊敬他們者之一。他們的動機是很好的,可是往往造成生命太促,時不我待的遺憾!
說到這裏,各位也許不耐煩了,也許會說:你的鏡子與蠟的譬喻雖然不錯,可是你說來說去,好像沒有一個人可以將蠟除掉。你能告訴我們要怎樣才能把蠟消除呢?
朋友們啊!這也正是我自己一直想知道的。可是,這許多年來,我還沒有找到一種決定性的辦法,可以在今天奉獻給各位。只是我近幾年來漸漸的形成了幾項准則,依著這些准則做去,盡管你仍過著日常的家庭生活,爲社會的一份子,從事你的正常的職業,你鏡上的蠟也可以逐漸減薄消除。
我的准則很簡單:慈悲和禅定,或者悲與定。
悲的意義是以己之所欲施之于人,換句話說,要待人如待己,助人如助己。能夠如此,方能使自己和浮面的我的錯覺分開。悲心能夠消除分別心及超脫物我,這樣才能使覺知性逐漸顯現與大自然融合相應,而蠟層不自覺地在減薄了。
定能使你的心清晰而平靜。要知道智慧只有在心情甯靜的狀態下方能産生。混亂、沖動,千頭萬緒散亂的心是不可能有智慧的。特別敏覺及異常平靜的心境,自然而然地會産生高度的智慧。
慈悲如薪,智慧如火。
火不但能熔蠟,更能使它蒸發升化,不留絲毫殘余!
要有耐心,要有恒心,每件事都拿悲及定這兩個准則來權衡,久而久之,總有一天,慈悲之薪和智慧之火所産生的高熱,不但將使所有的蠟蒸發掉,而且你會突然發現,原來鏡子也是蠟做的,連它也蒸發升化了!至于剩下了什麼呢?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答案!
現在讓我和各位分享我十七歲時所做的一個夢,以作爲這次講演的結束。
我夢見我在一個擠滿了人的大圓頂的廣廳裏,其中特別使我注意到的是有很多頸上結了紅巾的孩子。這種樣子我不但從沒有看見過,連這樣的照片也沒見過。在夢中,有人告訴我,這個地方正在革命,你應該趕快離開。
穿過叁道大門,我沖出大圓頂廳,走到一條河邊。我躲在很高的蘆葦裏,看見有叁四個扛著槍的人在搜尋我。他們沒有看見我。等到他們走後,我走出蘆葦,聽見河的對岸有一個中年的夫人在叫我。她左臂挽著一個竹藍,藍裏有一團絨線,她在織著絨線。當我看到她的時候,心中生起一種無可言喻的舒適感覺。她那慈悲、祥和、微笑的臉,竟令我舍不得將眼移開。
“你爲什麼站在那邊?我這邊好得多了!”她那柔和的聲音。
我左右看看,既無橋梁,又無渡船,河又太寬,無法跳過。
“我怎麼過河呢?”我回答說。忽然我覺得這位夫人即是我母親常說的觀世音菩薩。
“你看!”她指著河中說。我跟著她指的方向一看,發現河中有一連串的木椿,矗出水面,可以踏著過河。
當我踏著木椿過河的時候,我看到河水很是混濁,有許多鴨子在河中以各種姿態戲水。正觀看間,忽然這許多鴨子都變成了裸體的嬰孩,同樣地在河中遊泳嬉耍!
這使我感到十分的驚奇,可是我急急在走,並沒有功夫去顧到這些嬰兒。自從這個夢之後,我對鴨子就覺得吃不下口,一直沒有再吃過。
還有一件事也值得一提,在夢中,當我將到對岸時,忽然看到在河水中有一位我初中的同班同學錢仁瑛,我毫無猶疑地將他一把拖出水面,一同跳上了岸。不知怎樣的,他就不見了,而我已站在這位慈祥的夫人面前。(我離校後,從未再見過錢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見到他。)
那夫人說:“那才是你應該去的地方哩!”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我看到一望無垠的麥田,泛著金黃色的麥浪,莊嚴而奇偉。遠遠地平線上,太陽正放射著萬道金輝,這是一幅永不能忘懷的景色!在夢中,我不知道那輝煌的太陽,是朝日初升呢?還是夕陽西下?
親愛的朋友們,我聽見你們中有人在說:“沈先生,太陽是不動的,它既不升起,也沒有降落!”
多謝提醒!
謝謝各位。
講後有多位提出問題,當予答覆,茲列如後:
問:講中的所謂覺知性與本性是否相同?
答:不可以說相同,也不可以說不相同。本性之外別無他物,因此不可以說不同;覺知性可以用人類的語言來表示,如見覺生、聞覺性、嗅覺性等,本性則無法用言語來表示因此不可說同。
問:明鏡和蠟的譬喻中,明鏡是否是指覺知性或本性?
答:明鏡既然也可以蒸發消失,則有生滅;覺知性和本性則是不生不滅的。
問:波斯匿王答佛問,說今雖六十二歲,但和在叁歲時見到恒河水並無分別。照我人個經驗,我現在所見到的東西和我叁歲時所見到可以說完全不同,請予解釋。
答:請仔細思維審察,你的所謂不同者,是否是你所看到的東西(緣)在不同(變),或者是你對這東西的觀點看法(攀)在不同。
《學佛緣由》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