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個鏡頭,在心中一閃。以後的發展,各位也許已猜想得到。她和我在這世上圓滿了五十年夫妻同修的緣。
第二件事發生在德國柏林的地下防空室中。
大學畢業後,我參加了資源委員會。一九叁八年初,政府派我去德國,和原在求學的叁位工程師共同籌備在中國興建電話機製造廠。而我擔任了和合作廠家西門子的連絡人及負責采購必需的機器及工具。
在出國之前,我原想和居和如結了婚一同去德國,可是她的父親不同意。
一九叁九年八月叁十一日,柏林全市居民都發給了糧食券,高樓上也架起高射炮,情況看得出十分緊張。九月一日,德軍入侵波蘭。
我收到政府的一個急電,訓令我自己決定今後行動。我考慮再叁:留在戰地有生命危險,又急想和和如早日結婚。可是電話廠的機器設備,雖已完全訂購,但僅極少數交貨起運;設計圖樣,也僅一小部份已由西門子交來。此時我若離開,不但我們的任務沒有完成;抗戰祖國的急需通訊設備,更將受到無可補救的缺乏。我不能走!
這天下午,我和那叁位工程師在柏林中央火車站握別,一股強烈的淒涼孤獨的感覺,籠罩了我全身。
回到西門子招待所,已晚上八時左右。一進臥室,即倒在床上,可是不能入眠。正似入睡時,又忽被尖銳的空襲警報聲驚醒。匆匆的抓了一張氈子,走向指定的防空地下室。一到門口,可把我驚住了。所有已在防空室中的人,都已戴上了防毒面具,只有我沒有!
我勉強擠到離門最遠的屋角上坐了下來,覺得有很多人的眼睛都看著我。心中這時很明了,倘若毒氣來襲,我將是唯一的死亡者。各位,一個人在面臨生死絕望的關頭,腦筋會特別敏銳,幼年時母親對我講的話,都記了起來,我趕緊念觀世音菩薩。突然已好多年不想的一個問題,湧上心頭,“誰是用這工具的主人翁呀?” 毒氣可以使這套工具失其效用,可是用這套工具的主人翁呢?我又想起楞嚴經中佛不是說攀緣心是有生有滅,而本清淨體則是一直來恒久不變,沒有生死。那麼,究竟誰是用這套工具的主人翁呢?還是攀緣心及本清淨體都能用這套工具?我忽然又想起,爲什麼那天居和如打電話約我去看電影時,我心中在想:“不可以呀!我有執行會議呀!”而嘴裏卻說:“好啊!我們在電影院見面。”我正在沈入深思的時候,忽然覺得防空室中的人都在走動了,原來已是警報解除。走出室外,秋風一陣吹來,將我的沈思吹得煙消雲散,依然故我,仍在柏林!
一九四一年春在德國任務已完,回到上海,結了婚,取道越南,到了昆明,參加創辦電話製造廠。在中央電工廠的總經理恽震,第叁廠(即電話廠)廠長黃君可領導之下,真是一草一木,點點滴滴,都是重新做起,日夜忙碌。小夫妻一對,克勤克儉,既沒有假期周末,又得常跑日本飛機來轟炸的警報。我們住的一所小屋,曾一度中彈,全部被毀(包括和如送我的淡黃色絨線背心),所留下的,說來奇怪,只有挂在牆上的一張結婚照片,連玻璃面都沒有碎(現在還挂在我的臥室裏)。這樣忙碌的生活,一直到抗戰結束,一家四口(那時已添了二個女兒,梅兒、蕙兒),回到上海。
第叁件事發生在上海的浴室中。
上海雖是一個大都市,但那時候還很少整個住宅裝有熱氣設備的。一天,我去浴室洗澡,室內已先放了一盆燒紅的炭。不知何故,我這次去洗澡,竟會忘了將浴室的門鎖住。這間浴室在洗臉盆旁邊有一扇小窗,當時也關著。
進去的時候並不覺得怎樣。可是,正要踏進浴盆的時候,忽然失去了知覺(顯是中了一氧化碳的毒)。可是奇怪的是我還能轉過身來將小窗推開了一些,並且扶住洗臉盆,面對著鏡子,而不跌倒。又竟慢慢的醒了過來。
後來家人對我講:梅兒在浴室門口,說爸爸在做怪臉,又在用手拍腿。
我回憶分析這件事的經過:是梅兒正好此時走過浴室門口,無意中推開了一些浴門,我在失了知覺後又去推開了一些小窗,因此得有少數清鮮空氣的流動,使我稍稍回複了一些知覺。因爲在竭力念觀世音菩薩求救,可是沒能念出聲音,只是嘴動及臉部的表情,所以梅兒說我在做怪臉;也因爲我在想用手拍後腦以刺激神經,可是手提不起來,所以梅兒說爸爸在拍腿。
當時我看見鏡子中有一個一尺多高的小人,欲進又退。心中在急:「這個小人就是我!不能讓他離開呀!他走了,我就死了!」
這樣進退了至少叁次,終于走了前來。小人一消失,我已恢複了知覺,趕緊將門推開,梅兒那時已不在門外。
各位,這件事對我的學佛有相當影響。使我親身體會到,人命隨時可以終了,也即是這套工具隨時可以破壞,真是差不得一點。什麼人在想這個小人就是我?如果小人是我,那麼在想的就不應該是我。究竟楞嚴經中佛說的攀緣心及本清淨體的區別在那裏?是什麼力量使我失了知覺之後,還能轉身去推窗,還能曉得要扶住洗臉盆,而不倒在炭盆上?
這一階段,現在回憶起來,應該稱爲我學佛的退轉階段,也說明我學佛基礎的浮淺。在那一段時間中,既沒有念經,也沒有拜佛。令我想起那十七歲夢中的沖出叁道關門!
在這第二階段中,有二位善知識,我必須提出:一是第一次遇到我學佛過程中的第二位重要人物──張澄基。他那時在印度。我從昆明去印度時,特去拜望他。他那時給我的深刻印象,是後來在美國再遇見他時所以會全心全意跟他學習佛法的主因。二是在香港認識了月溪法師,他是我第一位接近的中國法師。從他那裏,我聽到了不少“空性無限”、“真空妙有”的佛理,也懂得了一些參禅的法門。但對于我原有的疑問,似乎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啓發。
初到美國,物質及精神上的生活,都很艱苦。我英語差得太遠,常和美國人講話時,看見對方眉頭一皺,心裏就生起慚愧難過的反應;風俗人情,又十分生疏。所以在貿易公司解散後,一度失業彷徨的期間,眼看著和如帶著四個小孩(我們一直沒有傭人),真是心疲力竭,耐苦耐勞,那種同心協力的熱情,暗中常令我嘗到酸痛愛憐的滋味!
那時,給我助力最多的是貿易公司紐約分公司經理陳棨元及魏重慶和原本是貿易公司的律師 H. L. White。一直到進入航運,向美國政府買到戰後剩余物資的油輪,開始爲臺灣運從波斯灣至高雄的原油,生活方才安定下來。
五個星期住在紐約市的旅舍中,沒有一次回家,同陳棨元、Mr. White,日日夜夜,和土耳其政府代表團,談判接洽爲土耳其購買及定造十五艘船只。及至這件業務達成,方才透了一口氣,也奠定了我的航業基礎。
我學佛過程的第叁階段,形式上要到一九六二年方才真真開始。可是我爲什麼跟各位敘述這一番在美創業艱苦的經過呢?因爲這兩者實在是息息相關,沒有這一番艱苦,也不可能反映出日後張澄基讓我在佛法中啓發出本性的清淨。
正是中國詩人所說的:
不經一番寒澈骨 那得梅花撲鼻香
在這一階段中,對我學佛最有影響的是二件事,也是二個人。這兩位,現在都不在了!您說是觀音使者,或者是善知識,都可以。總之,對我的學佛,影響很大。
第一件事,是一九六四年,我和棨元兄等經營的公司第一次決定發給紅利。那時候對我們講,是一筆很大的金額。
那天正好是我和和如結婚的二十叁周年。我從公司回去,告訴她將有這筆收入時,兩人都很高興,小夫妻商量應該怎樣去善用這筆錢。
我和和如都是受過基督教會學校的教育。她那時還沒有表示對佛法有興趣。而我則已認識了樂渡法師、張澄基、陳健民等一般佛教人士。平時當她和我討論宗教信仰時,她常說:“您們啊!老是咬文嚼字,只會講不會做。基督教雖然道理講得不多但是辦醫院、辦學校、孤兒院、老人院,做許多人們很需要的事。爲什麼佛教不做點這類的事呢?”我那時已稍稍懂得一點佛法,總勸她:“辦醫院、老人院、孤兒院這種的確都是好的,這種是所謂修人天福報。下世也許可以升天,也許更富更貴。但仍免不了墮落的可能,還是在六道之中。所以學佛,一定要修慧,那方是究竟解脫的正路。”
那天我們商量怎樣運用這筆錢時,也涉及了宗教信仰。她還是主張修福,我還是主張修慧。可是她很聰明,她說:“好吧!修福、修慧既然都是好的,那末讓我們來分工合作。您去修慧。您有了智能,將來可以將佛法講給我聽。我來修福,福報好,至少可以燒飯給您吃。”我記起佛教中有一個“羅漢托空缽”的故事。覺得她的話也很有道理。于是決定將那筆錢一分爲二,每人一半。她的由她作主修福,我的用來修慧。
在這以前,我已因和如的朋友姜大嫂認識了初來美弘法的樂渡法師,已參加了他所領導的美國佛教會。佛教會在紐約市北區租了一處公寓房子,辦了一個佛堂,她很少去。但自從那天分工後,她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去做義工幫忙,燒飯洗掃,一切都做。我看在眼裏,心中很覺得高興。
大概在收到公司的錢不滿二個月,有一個星期日,和如和我從美佛會出來,預備走到停車場去,忽然看見廣告,有一座門面相當大的房子出售,原本是電話公司的辦公廳。和如叫我將電話號碼抄下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說:“我們不妨約個時間來看看,也許可以買下來給美佛會做寺址用。”
“那裏來的錢呢?”
“用修福的錢啊!”
“您不是說應該辦醫院、辦學校、老人院、孤兒院嗎?”
“這一點點錢,那裏夠辦這類大規模的善事呢?美佛會現在的地方實在太小了!何況樂渡法師說,有叁尊大佛像在香港定做,不久將運來。我們需要這麼一個地方,可以多容納一些人,使他們來了解佛法。”她還加了一句:“也使您可以有地方多修一點慧。”
這個電話公司的辦公廳,就是現在的大覺寺。
所以和如修福修得很快,而我的修慧呢,可不容易,慚愧得很,一直到一九六九年,五年之後,方第一次在大覺寺用英語講五眼 Five Eyes 。
第二件事是在我們的船公司正發展得轟轟烈烈,我事務繁忙的時候。張澄基(他那時已在賓州州立大學教佛學)說服我,跟他去在二所大學的修靜場所教我佛法。一共叁次,每次叁個星期。和如也很鼓勵我,支持我去。
我們得早上四點起身,我不准說話,可以用筆問問題。他說,他沒有資格傳法,但已經得到他師父貢噶喇嘛(那時已圓寂)的允許,代他傳授,所以可以將所有他在西藏、西康學到的密宗法門講給我聽。他也教我中國的禅宗修法。
我得承認,這種機緣,也可以說是百千萬劫難遭遇。可是我資質太差,有時聽了似懂非懂,有時也容易忘記。每次學習回家,又不能依照習練,但我對于澄基兄的恩緣,永志不忘。他是我這生學佛過程中第二位影響最大的人!
當第叁次完結的那天,他說:“您今天不必打坐,也不必念咒,要一念不生,在山中盲目的經行(即是走),不要認方向,不要想走到什麼地方去,也不要擔心迷路。下午再見。”
等我忽然再看到修靜的那個場所時,大概已經是下午四時。走進廳內,看張澄基坐在那裏,我也不去理會他,一直走到自己住的房間,在打坐的地方坐了下來。面前的矮桌上放著一部大般涅槃經。可能是我走了一天,已頭昏目暈,覺得書上在那兒放光。忽然我注意到窗外在飄白雪(那時是四月),心中閃了一個念頭──是貢噶師父來了。這時方才看到張澄基就站在我邊上,向著我微笑。
各位,一直到後來,我方才聽人講,貢噶的西藏文意義即是白雪!
第二天一早,我仍不講話,收拾了行李,下山去小鋪子中吃早點,侍女給我看菜單,問我要點什麼,我只是點點頭或搖搖頭,還是一句話也不會講,侍女以爲我是啞巴。
那天我開車,在紐約州的高速公路上開,心中好象還是一個念頭都沒有。張澄基坐在旁邊,看著我說:“喂!家桢,開車得當心一點。”
“打叁百棒”我對他一喝。
“打叁百棒”他回了我一句。這一下,可將我打醒了,我就全副精神的慢慢開車回來。
一九六九年,船公司的總經理 Mr. White 忽然中風去世。我和棨元商量,決定將船公司出售。
一九七零年出賣成功,在經濟上可以說是達到了頂峰。但使我最高興的,還是那天當我將這個消息告訴和如時,她對我講:“我們現在不要一個修慧,一個修福了,我們應該通力合作,兩個人一起來福慧雙修。”
莊嚴寺即是在這個“福慧雙修”的原則下,推動出來。這一階段,我修慧的代表作,應該是一九八二年在夏威夷大學所講的《觀世音菩薩的證悟過程及修行方法》。
我今天的報告到此爲止,我學佛的第四階段,尚未終了。第四階段是從一九八八年七月叁日晚和如往生、八月四日一早我去佛堂發願繼續替她念金剛經開始,負責莊嚴寺大佛殿的建造、千年古觀音的降臨、寫《金剛經的研究》,及電子佛典的推動,都是這階段中的重要夢境,我還沒有看到地平線上太陽放射著萬道金光。十八歲時,曾在故鄉紹興,一個小山上的觀音廟中,抽到一支簽。那是我第一次在寺廟中見到慈容滿面的觀世音菩薩像。現在將這支簽記在下面,祝各位身心愉快!
高危安可涉 平坦自延年
守道當逢泰 風雲不偶然
《沈家桢自述學佛經過》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