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佛學的繼承與重建
近代以來,隨著社會的巨大變革,西方文化的強烈沖撞,中華傳統佛學遇到了一系列挑戰。如何適應時勢人心而繼承革新的問題,突出地提到了熱心弘法者的面前。
早在二十世紀叁十年代,現代佛教革命的主將太虛大師,便提出過重建中國佛學的方案。一批教界大德,爲繼承和重建中國佛學,多方探索實踐,留下了不少成敗的經驗。近四十年來,社會出現新的激變,佛教在飽經劫難後,又迎來了新的轉機。當此百廢待興之際,青黃不接,沈滓泛起,佛教的一些老問題尚未徹底解決,新問題又層出不窮,有再度滑入低谷之虞。
解決諸多問題、振興佛教的關鍵,首先在于提高廣大佛教徒的佛學水平,樹立正確的主導思想。欲期達此,必須著力解決中國佛學的重建問題,提供一種既契合佛意,又與時代精神,現代社會相協調,適宜于現代人學修的現代佛學。筆者對此思索有年,茲不揣簡陋,提出一些不成熟的淺見,以與同志者商榷探討。
傳統的成就與特點
對傳統佛學的總結回顧任何新文化的建設,都離不開對舊有傳統的繼承,現代佛學的建設,更是如此。因而,有必要對傳統中華佛學作一番總結回顧,以繼承精華,揚棄糟粕。
佛教自兩漢之際傳人中土,綿延已二千年之久。從印度請來的佛學,經漢魏六朝之攝入咀嚼,隋唐五代之消化吸收,宋元明清之傳輸運化,近現代之革新振作,其精華營養,已深深滲透中華傳統文化的骨髓,成爲中華文化乃至東方文明的神魂與命脈,並在中華文化肌體中,在與儒、道等學的長期互相作用下,形成了具有中華文化特色的中華佛學,以中國爲中心向外傳揚,複蓋了中華文化圈內的廣袤時空。紮根于中華文化深厚土壤的中國佛學大德,發揮了本民族文化傳統的優勢,在吸取、總攝印度佛學,建立適合中土機宜的中華佛學方面,表現出中國人特有的卓識睿智,其成就極爲輝煌。
中國漢傳佛學的成就與特點,除衆所周知的內容廣博、大乘爲主、諸宗之學爭妍鬥豔等之外,值得繼承發揚的,大略還有以下四個方面。
一、本佛宗經的基本立場
太虛大師曾說過,本佛、宗經、重行的道安系,始終爲中國佛教思想的主動流。本佛宗經,意謂以曆史人物釋迦牟尼佛爲本,以主要出自釋迦佛所說的經藏爲宗,依佛經文字般若所示的智境行果闡釋發揮。漢傳佛教諸宗,率皆尊釋迦牟尼佛爲本師,除嗣傳不永的叁論宗外,其余諸宗之學,莫不宗依佛經而建立,如天臺宗《法華》,賢首宗《華嚴》,淨土宗《無量壽》等叁經,較爲重論的慈恩宗,亦首宗《解深密》等六經。即號稱教外別傳的禅宗,也將法源上溯于世尊拈花、迦葉微笑之公案,而且宗依《楞伽》、《金剛》等經印心。漢傳佛教界流傳的佛典中,經藏的影響遠遠超過其它,曆代撰述也以經藏之注解疏釋爲主體。與本他佛(非曆史人物的金剛持、普賢王如來等)、本師、宗論的藏傳諸派相比,漢傳佛學本佛宗經的特點頗爲顯著。這自與中國本有文化崇先聖、重經訓的傳統有關。
漢傳佛學的這一精神,無疑是應予肯定、繼承的。以曆史人物釋迦牟尼之所修所證爲本,乃佛教區別于其它以天啓神降爲本的宗教之一大特質,爲佛教特具真實性的根本殊勝之點。釋尊由禅思所得的自內證法,爲佛法之源,是佛教建立的基本依據。釋尊的自內證法和其應機度人的方便法門,以記述其言傳身教的經藏最爲可靠,思想內容亦最豐富全面。智者大師曾言“經富論貧”,後世祖師之造論發揮,及修證經驗之口傳,畢竟是流非源,其內證境界未必及于釋尊之圓滿,其思想內涵未必及于經藏之豐富全面,不無契合後世時機而設的方便之談。欲識佛法本面,體佛陀本懷,最可靠莫過于直承釋迦、宗依經藏,本佛陀所證萬世不移的真理而應紛纭萬變的時勢人心,這是設教弘法應有的基本立場。
二、判教的高度智慧
印度大乘經論中雖已有叁乘、叁時、五味等判教說,對多種法門進行分門別類,但苞羅未周,影響不大。中國諸宗,莫不以判教說爲立宗樹旨之出發點,建立了各自從不同角度著眼的判教說,如天臺宗之五時八教、叁論宗之叁*輪、華嚴宗之五乘十宗、法相宗之叁時教、淨土宗之難行易行二道、禅宗之教外別傳、密宗之顯密二教與十住心等,對印度乃至中國的全部佛學內容作了嚴密分析,按說法時間、所對機宜、說法方式、義理之淺深頓漸等,進行分類判釋,抉擇最圓滿了義之說,表現出一種縱觀俯瞰全部佛法、深入研究、明析精斷的高度智慧。藏傳甯瑪派的九乘、四宗見等判教說,所判釋的佛法內容更爲廣泛。
諸宗的判教說及判教的思想方法,今天即使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看,也多分有理有據,應予繼承發揚。判教說的發達,從一個重要方面表現了中華民族對待外來文化高度開放、吞吐自如的寬闊胸懷。
叁、對圓深義理的圓滿闡發
佛經尤大乘經所示佛法之理境,內蘊極爲深宏,予後人以發揮演繹的寬廣余地。印度大德對佛經義理的闡發雖然十分精微,但也不免受印度文化傳統和時代思維水平的局限,其闡發尚未能臻于圓極。而且部派之學有刻板煩瑣之嫌,及不符契法印的叁世實有、法體恒有等論;大乘後期學說經院化,空、有二宗互诤,違背了佛法圓融無诤及重在離言實證的本旨。
中國大德在極盛期印度佛學的基礎上,對佛法尤大乘義理作了進一步的闡釋發揮,因他們禀有中華傳統文化辯證思維及直觀頓悟之長,將佛法尤佛陀果境所蘊的深密義理闡發得極爲圓滿。如天臺之圓融叁谛、一念叁千、一心叁觀、性具等說,叁論宗之四重二谛、四重中道,華嚴宗之四法界、十玄門、性起等說,其哲學思辨之精微、悟境之深妙、義理之圓融、圓滿,均超過了印度佛學,在今日尚堪高踞世界哲學之峰巅。若從天臺宗之圓融叁谛看,印度佛學只及二谛,且未能圓融,天臺則圓融了叁谛:若從華嚴宗之四法界看,印度佛學,藏傳佛學主要闡釋前叁法界之理,未能將第四層事事無礙法界的理趣闡發透徹,而華嚴宗則窮盡了事事無礙、緣起無盡的至極妙義。至于禅門宗師之妙悟與機鋒,則更超叁谛、四法界,不落法界量,直契佛心,妙味無窮。
中國大德的證悟和智慧,中國佛學的成就,並非亞于印度。印度高僧來華,禮贊道安大師爲東方聖人,慧寂禅師爲小釋迦,天臺智者大師亦號稱小釋迦,華嚴宗初祖法順大師被視爲文殊菩薩化身,誠非虛譽。
四、簡易切實的圓頓修持法門
一切從人生現實和身心修養出發,將理論學說、玄言妙義歸結爲簡易切實的實踐法要,是中華民族文化傳統的一大特征。禀此傳統而建立的中國佛學,亦以簡易切實、契理契機的修持法門——禅、淨二宗之學爲主。禅宗雖源出“南天竺一乘宗”,但在印度影響不大,入華後始蔚爲大宗,一花五葉,成爲中國漢傳佛教的主流與代表。其法單刀直入,頓體妄念本空,自性即佛,將大小密諸乘的教理行果,統攝于言下之頓悟見性及般若叁昧之一行,至極圓頓而又至爲簡易,可謂最握得佛法之心髓,被譽爲東方文明之精萃,現已風靡于歐美。淨土宗教旨雖出自佛經,但在印度未見樹立專宗,在中國則經曆代明眼大德之抉擇闡揚,成爲流傳最廣、攝機最衆的易行法門。此宗依阿彌陀佛之本願功德,以深信切願念佛生西的易行道,總攝大小顯密諸乘學修之道的歸趨,示末法衆生以即生出離生死的唯一可行途徑。宋代以來,諸宗的行持,率皆趨歸淨土,禅淨二宗有融合的趨勢。禅淨二宗的建立和盛行,表現出中國佛學大德當機擇法的慧眼,和由本土文化傳統所賦予的以簡攝繁、以頓攝漸、以易攝難的大總持智。
傳統的積弊及對待傳統的兩極偏見
中國漢傳佛學的成就雖至爲輝煌,但因受曆史、文化心理等條件的限製,也難免有其缺欠。印度部派佛學的典籍傳入漢地者,主要屬西北印說一切有部,南傳上座部的典籍傳入不多,使得漢地大德主要依有部典籍所了解的小乘教義,有失于片面。由于本土倫理觀念的障礙,印度晚期成熟的無上部密法,未能在漢地傳揚開來,而這一部分密法,傳入西藏,成爲藏傳佛學之精華;即中唐傳入的胎藏界、金剛界兩部密法,在漢地亦嗣傳不久,而其學傳入日本,爲日本真言宗和臺密所傳承、發揮。由于文化心理的原因,印度佛教的因明之學,雖入漢地,卻未得廣布弘傳,施其應有的影響于漢地佛學及中華文化,而從印度傳人西藏的因明學,卻傳揚不絕,形成了重辯論的風氣。總之,在小乘學、密乘學、因明學方面,漢地佛學有不及南傳佛學、藏傳佛學、日本佛學之處。
就佛學之內容體系而言,中國漢傳佛學在今天所表現出的最大缺陷,主要在兩個方面。
第一對人乘正法的弘揚不足。
從經藏所表述的思想體系來看,人乘正法,爲大小密諸乘法的共同基址,尤爲釋尊當時對多數在家信衆所主要宣說者。其內容包括營生治事、倫理政道、社會福利等發達人生、安定社會的世間法,充分表現出以發達人生爲本的人間佛教,乃釋尊教法的基本精神。但由于中國長期以來以政治倫理爲中心的儒家思想爲治國之本,儒家被統治者尊爲正統,迫使佛教在世間法方面不得不順應、依附儒家,自家本有的人乘正法未能得到應有的弘揚。儒釋道叁家鼎立互補的文化格局,規定了佛教只管講出世法,其末流則只管送亡度鬼,世間法由儒家壟斷,修身法爲道教所擅,以儒治世、以佛治心、以道治身,經宋孝宗等的欽定,成爲儒釋道叁教的固定文化角色,佛教大德們弘法的重心,自然便偏重于出世間法,遂給了世人以佛法只講出世的錯覺,形成不出世則不學佛、學佛則必消極厭世的傾向,掩蓋了佛法積極發達人生的本來面目。藏傳佛學忽視人乘正法弘揚的傾向,更爲嚴重。
第二 修學次第的不夠完備。
由于漢傳佛學重在出世間法、圓頓法門,尚簡易,故修學次第不甚嚴格完備。如太虛大師所指出的,未能在教、律的基礎上穩建禅淨二宗…
《中國佛學的繼承與重建》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