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什麼也沒有,原因就在如果真像郭氏所說的話,那佛家以因緣和合爲基礎的“萬法皆空”思想也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總之,釋道安在實現中印文化的交融上,手法的確是很高明的。他雖然繼承了嵇、王元氣化物的觀念,但卻並沒有得出空幻不實的結論;雖然接納了郭象“自然自爾”,別無主宰,也即別無本體的思想,但卻並沒有推出“物任其性”、“各當其分”的認識;相反,還導致了對萬物自性的否定,演繹出了萬物隨緣,諸法性空的般若性空理論。釋道安的學生釋僧叡在其《大品經序》中評價乃師的思想時說:“亡師安和上,鑿荒塗以開轍,標玄指于性空,落乖蹤而直達,殆不以謬文爲閡也,亹亹之功,思過其半,邁之遠矣。”[16]應該說對釋道安“本無論”佛學的本質評述的是相當准確的。也就是說盡管釋道安借用的是魏晉玄學的名詞、概念和術語,盡管他的佛學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對魏晉玄學叁大流派綜合利用及整體借鑒的基礎上,但他在本質精神上于佛教理論卻並不相違。在處理外來文化時,在不扭曲其本質精神的前提下,卻能將它與本土文化的矛盾降到最低,這樣的明智做法顯然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二、釋道安的禅數思想與魏晉玄學
釋道安的禅數思想以他的“本體論”思想爲基礎,弄清了他的“本體論”思想,再來探討他的禅數思想就簡捷多了。釋道安的禅數思想,一言以蔽之就是“崇本息末”,這一說法也同樣是由魏晉玄學借用來的。
在魏晉玄學中最早從“本”、“末”角度考慮問題,並直接提出“崇本息末”說法的是王弼,他的這一看法也是以他的“本體論”思想爲基礎的。如上所述,王弼是將宇宙本體當作一個客觀存在的實體看的,認爲這個實體因爲“無形無名”,沒有任何限製,所以才能成爲萬物之“宗”。由這一思想出發,王弼主張在社會管理上也應遵循清淨無欲、無所尊尚的原則,反對提倡仁義禮法,認爲只有如此,才能避免人心的詐僞、情性的背離。其《老子指略》雲:“夫敦樸之德不著,而名行之美顯尚,則修其所尚而望其譽,修其所道而冀其利。望譽冀利以勤其行,名愈美而誠愈外,利彌重而心彌競。父子兄弟,懷情失直,孝不任誠,慈不任實,蓋顯名行之所招也。”[17]“敦樸之德”即清淨無欲,無所尊尚的精神狀態,“名行之美”即仁義禮法等各種道德行爲規範。前者由于與宇宙本體也即與道相合,所以被王弼稱之爲“本”;後者由于與宇宙本體也即與道相背,所以被王弼稱之爲“末”。《老子》五十七章:“我無爲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王弼注曰:“上之所欲,民從之速也。我之所欲唯無欲,而民亦無欲而自樸也。此四者,崇本以息末也。”[18]可以說把“崇本息末”的內涵揭示得是非常清楚的。
那麼,“崇本息末”目的何在呢?由王弼的論述不難看出,他顯然是想改變“父子兄弟,懷情失直,孝不任誠,慈不任實” 這一情性背離的詐僞局面。也正因如此,所以王弼才特又提出“性其情”的原則以救其弊。在《論語釋疑》及《周易注》中王弼曾兩度談到“性其情”:“不性其情,焉能久行其正?此是情之正也。若心好流蕩失真,此是情之邪也。……情近性者,何妨是有欲?”[19]“不爲乾元,何能通物之始?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是故始而亨者,必乾元也;利而正者,必性(其)情也。”[20]所謂“性其情”,也就是要讓人的情感本性化,確保人的情感從本性中流出。王弼所以一再強調“崇本息末”,其目的正是要人的情感不爲物累,應物而化,擺脫長期“流蕩失真”的局限,重新回到它的本然狀態。
王弼之後,“自然論”的代表嵇康、阮籍對當時社會背本趨末、情性背離的世俗之風也很痛心,遺憾的是他們並未使用“本”、“末”術語對此加以論析。能夠運用“本”、“末”術語對“崇本息末”再予強調的是西晉的郭象,他的觀念與王弼可謂是頗爲相似的。其《莊子·則陽》注雲:“夫物之形性何爲而失哉?皆由人君撓之以至斯患耳!”[21]《在宥》注雲:“在上者不能無爲,上之所爲而民皆赴之,故有誘慕好欲而民性淫矣。”[22]《大宗師》注雲:“夫知禮意者,必遊外以經內,守母以存子,稱情而直往也。若好矜乎名聲,牽乎形製,則孝不任誠,慈不任實,父子兄弟,懷情相欺,豈禮之大意哉!”[23]《馬蹄》注雲:“變樸爲華,棄本崇末,于其天素,有殘廢矣,世雖貴之,非其貴也。”[24]由以上所列不難看出,郭象所以反對人君的造作也同樣是要人回到他的本然狀態。盡管他並沒直接提出“崇本息末”的說法,但他既然批評“棄本崇末”,則足見他對“崇本息末”也應當是肯定的。雖然由于本體論思想的不同,王弼所說的“本”是無偏尚,郭象所說的“本”是無作爲,王弼所說的“性”是人所共,郭象所說的“性”是人相異,也就是說在郭象看來各人的禀性和社會角色都是先天確定的:“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25]但兩相比較,二者都認爲“崇本息末”的最後目的乃在與本性相合,在這一點上他們則是毫無不同的。
那麼人的心境究竟具備了怎樣的特征才算達到了“崇本息末”,才算依照本性行事呢?對于這個問題王弼說應該“動靜屈伸,唯變所適”[26],“機發後應,事形乃視”[27],“應物而無累于物”[28],又說“絕愚之人,心無所別析,意無所美惡,猶然其情不可睹,我頹然若此也”[29],又雲“嬰兒不用智,而合自然之智”[30],嵇康說應該“任心無窮,不議于善而後正也;顯情無措,不論于是而後爲也。”[31],“苟計而後動,則非自然之應也”[32]。但是相比而言,二人都無郭象“獨化于玄冥之境”講的明確。所謂“玄冥之境”,也就是一種無所思慮,忘記是非,無所知求的心理狀態,用郭氏的話說也就是“無心玄應,唯感之從,泛乎若不系之舟,東西之非己”[33]、“冥然以所遇爲命而不施心于其間”[34]。可見真正的“崇本息末”並不是首先放一個“本”、“末”標准在心裏,然後去“崇”去“息”,它所強調的實乃一種“無所別析”、“唯感之從”的精神狀態。
明確了“崇本息末”在魏晉玄學中的意義,接下來再看“本無宗”佛學對它的運用。和王、郭一樣,釋道安也同樣是在他的“本體論”思想的基礎上來使用這一概念的。如上所言,釋道安認爲:“無在元化之前,空爲衆形之始”,在萬物化生之前並不存在一個主宰萬物生滅的本體,天地萬物均由因緣和合而成,它們沒有自性,隨緣生滅,是根本不足依恃的。所以以此爲基礎,釋道安也認爲空無爲本,萬有爲末,並進而提出了“崇本息末”的原則。《名僧傳抄·昙濟傳》載昙濟《七宗論》述釋道安“本無論”雲:“夫人之所滯,滯在末有,宅心本無,則斯累豁矣。夫崇本可以息末者,蓋此之謂也。”[35]對此論述的可謂十分明確。
那麼如何才能做到“崇本息末”、“宅心本無”呢?釋道安的禅數之學在解決這一問題時明顯可以劃爲兩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由于釋道安受安世高的小乘禅影響較大,主要強調的是滅有去累,但是由于他已用“萬法皆空”的般若思想對安世高的小乘禅作了改造,所以較安氏禅也有很大不同。其《大十二門經序》雲:
夫淫息在乎解色,不系防閑也;有絕存乎解形,不系念空也。色解則冶容不能轉,形解則無色不能滯。……何者?執古以禦有,心妙以了色,雖群居猶刍靈,泥洹猶如幻,豈多製形而重無色哉?是故聖人以四禅防淫,淫無遺焉;以四空滅有,有無現焉。淫有之息,要在明乎萬形之未始有,百化猶逆旅也。[36]
在這裏“防閑”與“念空”乃系互文,所謂“防閑”即防止閑邪之念的出現,所謂“念空”即使念不離空,杜絕對形、色世界的觀想。蓋在釋道安看來,擺脫“冶容”、“無色”侵擾的最好辦法並不在躲避形、色,防止邪念,而在于從根本上認識這些形、色的虛幻性,只有如此,才能真正息淫絕有,行禅入定,“禦有”、“了色”,再不受形、色世界的負累。
可見釋道安的禅數之學,在處理有關禅的問題時特別強調對“空”的覺識,認爲只有懂得了萬法性空的道理,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入定的問題。這一思想在他的《十二門經序》中表現的也同樣很明確:
定有叁義焉:禅也,等也,空也。用療叁毒,綢缪重病,嬰斯幽厄,其日深矣。貪囹恚圄,癡城至固。世人遊此猶春登臺,甘處欣欣如居華殿,嬉樂自娛蔑知爲苦,嘗酸速禍困憊五道。夫唯正覺,乃識其謬耳。[37]
萬物雖衆,其性皆空,無有差別,所以稱“等”。可見“定”雖叁義,但由于“等”義乃由“空”義化出,所以實只禅、空二義。這也就是說對貪恚癡叁毒,僅僅依靠修禅是不能消除的,只有在萬法皆空的思想指導下進行禅修,才能真正進入“定”的境界。“夫唯正覺,乃識其謬耳”,所謂“正覺”正是指覺識萬物皆空的道理而言的。又《陰持入經序》雲:“陰入之弊,人莫知苦,是故先聖照以止觀。陰結日損,成泥洹品。自非知機,其孰能與于此乎?”[38]“止”即禅靜,“觀”即觀空,也就是觀想萬物的空幻不實。可見釋道安這裏強調的還是禅、空(慧)雙修。“自非知機,其孰能與于此乎”,所謂“知機”,與上文的“正覺”意思是完全一致的。
如果說釋道安的禅數之學在第一階段因受安世高小乘禅的影響,對滅有去累還比較強調的話,那麼在第二階段因受魏晉玄學的影響,他則主要倡導的是有無兩忘。其《道行經序》雲:
大哉智度,萬聖資通,鹹宗以成也。地含日照,無法不周,不恃不處,累彼有名。既外有名,亦病無形,兩忘玄漠,塊然無主,此智之紀也。……何者?執道禦有,卑高有差,此有爲之域耳。非據真如,遊法性,冥然無名也。據真如,遊法性,冥然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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