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流珠濺玉的溪水,宣說出千千萬萬首禅偈,它們的含義是如此的豐富,僅憑我們的叁寸之舌,又怎能將它的妙義全都傳達給別人?更何況,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即使想宣說其中的一部分,也沒法用一般的言詞來表達我們的感受啊。洪壽禅師在勞作時,無意中聽到一束柴禾墜落的聲音,頓時開悟,作偈說:“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林間錄》卷上)
一束柴呯然墜地的清音脆響,宛如自己百骸千竅的響聲。這哪裏是束薪墜地,分明是自己多年來生命的負荷,轟然墜地,全體放下。此時,不論是山河大地還是自己,都是“法王身”的活潑呈現。
宋代大詩人黃山谷,請求晦堂禅師指示他佛法的徑捷入門。一日他陪同晦堂禅師散步,岩石上的桂花開得正歡,香氣襲人。晦堂就對山谷說:“你不是一直讓我告訴你什麼是佛法的大意嗎?那麼現在,“吾無隱乎爾”!”山谷聽了,豁地大悟。“吾無隱乎爾”就是我對你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在這裏意指禅道明明白白地呈露在你的眼前,你只要用心體會,則觸目皆是菩提。如果你舍近求遠,就難以聞到它的香氣,感受到它的妙處了。
其二是無住生心。《金剛經》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住生心是金剛般若的精髓,對禅宗哲學産生了深刻的影響。慧能大師曾明確表示他所創立的禅法是“立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壇經·定慧品》)。《楞嚴經》等大乘佛教經典也大力提倡澄明的觀照。《楞嚴經》卷十說,悟者“觀諸世間山河大地,如鏡鑒明,來無所粘,過無蹤迹”。意思是悟者觀看世間山河大地,猶如明鏡照映物象。物來則自然而然地感應,物去則不再有任何執著。
禅門宗師對這一精髓表現得最爲傑出的是義懷禅師,他的法語盛傳于禅林:“譬如雁過長空,影沈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林間錄》卷上)寒塘就是皎潔的池塘,比喻我們的心靈。當大雁從上面飛過,池塘就映現著大雁的影子;大雁飛走了,池水又回到了原來的清澈,不再有雁影的存留。大雁並不是有心把它的影子投到了池塘上,池塘也不是有心要留存大雁的影子。在水月相忘的直覺觀照中,禅者的心,脫離了情感的粘著性,呈現出澄明晶瑩的境象:“寶月流輝,澄潭布影。水無蘸月之意,月無分照之心。水月兩忘,方可稱斷。”(《五燈會元》卷十四)這就是無住生心的《金剛經》的精髓。
只有對觀照的“對象”不貪戀執著,才能無住生心,灑脫自在。但“無住”並不是對外物毫無感知、反應,在“無住”的同時,還必須“生心”,讓明鏡止水般的心靈涵容萬事萬物,讓晶瑩朗月般的心靈映照萬事萬物。事情來了,以完全自然的態度來順應;事情過去了,心境便恢複到原來的空明。
無住是生心的基礎,生心的同時必須無住。“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心若停止流動即成腐水,心必須流動,感受外境。但在流動時要保持它的幽玄微妙,在無心中映現萬物的本來面目,而不注入任何東西,這便是“幽”。這樣才既能心隨境生,又超于其境,“隨流”之時仍保持本心的虛明澄澈,超越憂喜,安詳甯谧。這樣,就會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事來心始現,事去心隨空。“終日說事,不曾挂著唇齒,未曾道著一字;終日著衣吃飯,未嘗觸一粒米,挂一縷線。”(《景德傳燈錄》卷十九)生活在現象界,而不爲現象界的種種事相所拘限。存在而超越,充實而空靈。
僧問首山省念禅師什麼是佛,首山禅師說“新婦騎驢阿家牽”。新婦騎驢,婆婆卻牽著繩子,這在千余年前極爲罕見。在一般人眼裏它是顛倒的現象,而在首山的回答中,騎驢的新婦與牽繩的婆婆,都處在無心狀態,沒有牽與被牽、騎驢與步行、尊貴與卑賤的觀念,在這無心的狀態中,存在著活生生的佛意。
其叁是圓融無礙。《華嚴經》說,帝釋天有一張因陀羅之網,由無數的寶珠聯綴而成,每一顆寶珠都映現出其它無數寶珠的光影,並且映現出其他寶珠內所含攝的無數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達到圓融無礙的境界。
圓融是華嚴的至境,也是禅的至境。禅宗的圓融境,主要表現爲理事圓融、事事圓融兩大類。“理事圓融”即“理事無礙”。永嘉玄覺大師《證道歌》:“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月”喻佛身,“水”喻衆生之心,一佛能順應衆生之心而變現出種種形相,像月亮映現著水,水映現著月;“事事無礙”是說萬事萬物是同一個理體的隨緣顯現,因此萬事萬物在本體上相同,相入相即,圓融無礙,重重無盡。這是最富于禅門特色的部分。
“事事圓融”的範型之一是空間的圓融。如:“東庵每見西庵雪,下澗長流上澗泉。”“籬內竹抽籬外筍,澗東花發澗西紅。”“白雲自占東西嶺,明月誰分上下池?”“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前臺花發後臺見,上界鍾聲下界聞。”事事圓融的範型之二是時空圓融。圓融的觀念揭示了時間的長短互攝、空間的廣狹互容,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便是時間與空間的互融互攝。時間上沒有過現,空間上沒有彼此,“無邊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于當念”(《新華嚴經論》卷一),鑄成了華嚴與禅的時空一如境。
禅者對時空的認識是“因物故有時,離物何有時”:時間因事物的存在、變遷而引起,離開事物的存在來想像時間是不符合真相的。唯有時空一體時,一切事物的真相才能顯現出來。道元禅師說:“諸時即具如是青黃赤白。”(《正法眼藏·空華》)意思是並非先有了時間,然後在這時間內出現了什麼。比如我們說“秋天”,並不是說“秋天”來了,然後才有桐葉翻飛、槿花帶露這些現象的出現,而是桐葉翻飛、槿花帶露的本身,實質上就是秋天。離開葉落、蛩吟、草衰、風涼這些事實,就不存在“秋天”。離開這個大千世界的紛纭萬象,就不存在“時間”。這樣的體驗導向了時間的空間化、現境化。禅宗通過對時間現境化的充分體證,將“小我”融入“大我”,融入宇宙生命,個人生命在其深處和宇宙生命融爲一體,于是,一朝風月涵攝了萬古長空,電光石火包容著亘古永恒。從哲學的層面來說,圓融的觀念可以讓我們認識到每一個宇宙生命體都與他者息息相通,整個宇宙之間存在著一個相互依存的大生命,因此每一個人都要關愛他者,成就他人、服務他人。
其四是饑餐困眠。饑餐困眠,是禅宗隨緣任運、率性適意精神面貌的體現。禅宗對隨緣任運的境界尤爲推崇。九頂惠泉禅師甚至以“饑來吃飯句、寒即向火句、困來打眠句”作爲“九頂叁句”,與“雲門叁句”相提並論;白雲守端禅師則把“饑來要吃飯,寒到即添衣。困時伸腳睡,熱處愛風吹”作爲他的“四弘誓願”。臨濟禅師指出:“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眠”,又說:“無事是貴人,但莫造作。”(《臨濟錄》)“貴人”是精神上富足的人,也就是佛,臨濟禅師不喜歡拘束于佛的概念,因而在大多數情況下將佛稱爲人。佛一旦離開人、離開饑食困眠即不存在。因此,離開饑餐困眠而追求禅道,不異南轅北轍。
禅宗爲了掃除人們向外尋求的意念,主張修行和生活一體化。有一位學習佛法的年輕法師問慧海大師:“師父,什麼才是修行?”慧海大師告訴他:“饑餐困眠。”學人不理解,說:“我也是困了就睡餓了就吃,爲什麼我這樣做不是修行,師父您那樣做就是修行呢?”慧海禅師告訴他:“通常世人在吃飯的時候,不肯吃飯,總是想著這個想著那個,千般計較;在睡覺的時候不肯睡覺,夢裏面也在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所以他們吃飯時不是吃飯,睡覺時不是睡覺,所以他們的吃飯和睡覺都不是修行。”(“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崇信禅師對道悟禅師埋怨說,自己跟隨道悟禅師多時,卻從來沒有聽到過師父指示禅學心要。道悟禅師說我怎麼沒指示啊?你遞茶來,我接;你端飯來,我吃;你行禮時,我點頭,何處不在指示心要?崇信聽了,頓時開悟。(《景德傳燈錄》卷十四)
禅宗的修行,離不開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諸如穿衣吃飯睡覺之中,都有活生生的禅意。寶志禅師《大乘贊》說:“大道只在目前,要且目前難睹。欲識大道真體,不離聲色語言。”大道既然在聲色語言之中,求道之人就不必回避聲色語言,而是要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它的存在,由此生發了禅宗日用是道的感悟。
馬祖禅師提出“平常心是道”,在禅林引起了很大反響。“平常心”即本來的心、自然的心,也就是不受任何私欲障蔽的心。後來趙州禅師接引學人,也闡發這一宗旨。學人問趙州禅師如何修行,趙州禅師說:“洗缽去。”(《趙州錄》)禅的體驗離不開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如吃飯、洗缽中都感悟到真實才是修行。運水時運水,搬柴時搬柴,就是莫大的“神通妙用”。禅道正是通過這種平易親切的形式體現出來。
禅宗的本心、迷失、開悟、受用四個部分,如果用偈語來表示,就是:
本來真面目,分別時迷失。
證入不二門,明心見性日。
故園多佳景,漂泊走他鄉。
行囊放下著,歸家日月長。
(作者爲陝西師範大學佛教研究所所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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