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者,皆由壞婬、怒、癡之所至也[27]。
此言窮盡生死、平等解脫了的人,雖至涅槃而不執著于涅槃。爲什麼呢?須知《金剛叁昧經》中說涅槃本來空無所得,若常住涅槃,就是一種系縛。故此哪裏可住呢!《大寶積經》又說如來于彼諸法,連名字都空不可得,何況實有諸法以及能趣證的涅槃[28]?既然“涅槃”是不可別求的,若是執求就是增上慢人,如《思益梵天所問經·分別品》所說:
涅槃名爲除滅諸相,遠離一切動念戲論……若人于諸法滅相中求涅槃者,我說是輩皆爲增上慢人……涅槃者,但有名字,猶如虛空,但有名字,不可得取[29]。
“涅槃”之所以空而不可求,原因就在于它也是佛爲了引導衆生覺悟實相、進趣解脫的一種方便,同其它一切佛法一樣,如《大般若經》中反複強調:
一切法空,皆不可說,如來方便說爲無盡,或說無數,或說無邊,或說爲空……或說涅槃……如是等義皆是如來方便演說[30]。
3、真俗不二的“涅槃”
大乘佛教有一個重要的理論特征,就是反對小乘佛教的那種把涅槃與世間絕對對立起來的觀點,強調二者之間的聯系或統一。小乘修學佛法的目的是求自我解脫,求“自度”;而大乘修學佛法的目的是不僅求“自度”,還要“度他”。在小乘佛教中,涅槃是要斷生死、出輪回;在大乘佛教中,佛菩薩爲了救度衆生,即便達到涅槃了也不一定脫離世間。
如《法華經》中就說佛是方便現涅槃,指出佛雖涅槃還住于世間常爲衆生說法,教化衆生令入佛道[31]。這就是說涅槃並不與世間隔絕。《維摩诘經》甚至明確地說: “世間出世間爲二,世間性空即是出世間”; “生死涅槃爲二,若見生死性則無生死,無縛無解,不生不滅”;“樂涅槃不樂世間爲二,若不樂涅槃不厭世間則無有二”。學佛當要“現于涅槃而不斷生死”[32]。
《中論》的主要宗旨是真俗二谛。諸佛說法常依二谛,如果禀承佛教,而不解如來有真俗二谛,但知諸法有決定相,是不解空義的;或者執一切法定空,亦是不能正確理解真空的[33]。因此龍樹造《中論》,雙破空有二種偏見,闡發如來的中道二谛。《中論》“涅槃”思想同樣也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它最主要的特質就是雖“有”而“空”,雖“解脫”而不離“世間”。反對把涅槃和世間作絕對化的區分。
《中論》的觀“空”,並不象小乘的觀“空”從分析諸法下手[34],而是從諸法當體直下觀空,所以說生滅亦即是說聖谛,說聖谛亦即是說生滅,二法一如,無有分別。“涅槃”與“生滅”則更是如此。上文中說,小乘需要脫離生滅,才可以得見寂滅無爲,而中觀則于生滅中即可得見寂滅無爲。如〈涅槃品〉雲:
涅槃與世間,無有少分別;世間與涅槃,亦無少分別。涅槃之實際,及與世間際,如是二際者,無毫厘差別[35]。
這就是龍樹菩薩涅槃觀“真俗不二”的特質。他以爲,涅槃是與世間相關聯的一種認識境界,這種境界不是一種脫離了世間而達到的另一個獨立的更高級的境界,而是對世間或事物“實相”的認知,認識到諸法的“實相”即達到了涅槃。所以他說涅槃與世間無有分別,涅槃之實際與世間之實際無有差別。這樣“涅槃”與“生死”這兩個對立面,方便達到了真不離俗、俗不離真的圓融無礙的境地。此二偈在龍樹菩薩的涅槃思想中極爲重要,它們是龍樹菩薩涅槃思想的關鍵所在。對這兩首偈頌的理解,欲全面把握,采用印順法師在此段的按語即可明晰[36]。
真俗不離的涅槃思想,把小乘佛教的消極靜止的涅槃寂滅觀,變成了積極活潑的涅槃解脫觀。
四、《中論》“涅槃”的論證方法
龍樹菩薩在著作中對“中觀”思想的表達,不是使用通常的方法[37],龍樹菩薩“涅槃”思想的論證中常用的辯論方式在邏輯學上被稱作“論理”[38]。在《中論》“涅槃”思想的論證中,龍樹菩薩主要用了五類“論理”的方法。
(一)窮舉證法(proof by cases)
所謂窮舉證法,就是將某一論題所有可能的情況窮盡地列舉出來,然後一一加以討論,以論證這一論題。窮舉證法主要有四句、叁時、五求等。
1、四句法(cqtuskotika)
《中論》中不乏有四句窮舉的例子,其中又可概分爲四句和四句否定兩種。四句是一種層層遞進、意義的表達不斷提升的論述方法。
四句窮舉最典型的例子是〈觀法品〉第八頌:“一切實非實,亦實亦非實;非實非非實,是名諸佛法。”[39]此言“涅槃”是否定一切有所執的,無論空、有,只有入了絕待門才能深入實相的堂奧。故此青目在釋文中判本頌爲叁門,以爲前二門尚未究竟[40]。梶山雄一也認爲四句是一種辯證的升進,第四句展示了最高真理。
四句否定是《中論》最常用的思維方法。關于四句否定的類型,是指四句都被否定爲僞假,也就是說“涅槃”是離四句而絕百非,不執著任何定見的。四句否定在〈觀涅槃品〉中出現最多,如頌文:“如來滅度後,不言有與無;亦不言有無,非有及非無。”[41]有、無、有無、非有非無這四項都是“不言”,所以就是四句否定。再如:“ 一切法空故,何有邊無邊,亦邊亦無邊,非有非無邊。”[42]以及:“何者爲一異,何有常無常,亦常亦無常,非常非無常。”[43]以上叁個頌文都是四句否定的例子。
四句否定的哲學意義,在于絕對地否定人類的思維、語言概念所可能表述的各種形式,杜絕人們用概念來描述和把握真實的各種企圖,以及由此而帶來的種種煩惱,以達到在“言語道斷”的境界中與中道實相直接契合。
2、叁時法(three times)
關于叁時的窮舉證法,乃是指在時間上分爲過去、現在、未來的窮舉。一般人對時間的分別,總不出這叁種情況。
《中論》的解脫觀是即性空而解脫的,不是承認先有系縛存在,再從系縛中解脫出來。也就是說,本無系縛,何來解脫?因此,只要論證系縛本即是空,當下即是“涅槃”。《中論》在論證系縛本不可得時,就是用叁時的窮舉證法,如〈觀縛解品〉頌文:“若可縛先縛,則應縛可縛;而先實無縛,余如去來答。縛者無有解,不縛亦無解;縛時有解者,縛解則一時。”[44]
頌文中“余如去來答”系指〈觀去來品〉中頌:“已去無有去,未去亦無去;離已去未去,去時亦無去。”[45]該頌文系從已去、未去、去時等叁時觀察都沒有“去”,由此論證運動的實體不可得。此處是承接〈觀去來品〉的叁時觀,以論證系縛的不可得。也就是說:已縛無有縛,未縛亦無縛,離已縛未縛,縛時亦無縛。而且,由于實無叁時系縛,所以叁時解脫亦不可得。用叁時的窮舉證法論證而得的結論,證明實有的“涅槃“不可得。
3、五求法
五求的形式通常用于破斥外道的神我以及佛法中實有如來之見,以顯示徹底無我的涅槃解脫觀。
如〈觀如來品〉:“非陰非離陰,此彼不相在;如來不有陰,何處有如來?”[46]外人認爲世間最尊貴者是如來,因此如來應是實有。外人的觀點引發一個問題:若如來是實有,則應該有所依取。怎樣依取呢?不外五種:五陰是如來;離五陰有如來;如來在五陰中;五陰在如來中;五陰屬如來所有。文中偈頌所謂“五求破”就是以如來依五蘊而施設這五種假定來求證,故稱“五求”。
“五求”求證結果是其不能成立:一、不能說五陰就是如來,故言“非陰”。二、離了五陰也沒有如來,故言“非離陰”。叁、如來不在五陰中。四、五陰不在如來中。叁與四合起來就是“此彼不相在”的求證。五、五陰不屬如來所有,故言“如來不有陰”。五種求證得出依五陰而證明實有如來的五種施設俱不能成立,也就是說實有的“如來”不可得;實有如來不可得,則哪裏還有實有的“涅槃”可證呢!
(二)辯證法(dialectic)
四句既是窮舉證法的一種,又具有辯證的性格,所以也可以說是辯證法的一種[47]。四句的論理方法近于辯證的邏輯,特別是黑格爾在《邏輯學》中論證本質與現象、偶然與必然、可能與現實等諸種辯證統一關系時所用的辯證程序。不過,龍樹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實際不同。不同點在于黑格爾辯證法借著螺旋式的叁一運動,推進到更高級的真理,最後則欲證得一個實存的絕對精神。四句雖也有類似的正反合過程,卻只不過是一個由單而複,複中有複的多重二谛形式,它在語言文字層面上永遠無法推進到豎超層面;而且中觀的勝義空是指一種非本體的泯絕一切的解脫境界,與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亦大相徑庭。四句的辯證法,不過是隨機教化的一種方便而已。
(叁)矛盾律(principle of contradiction)
矛盾律也可以說即是“雙邊否定”,雙邊否定就是對兩個相互矛盾的概念同時加以否定,以此覺悟涅槃實相。中觀的論理主要立于矛盾律和排中律兩大基石之上,如佛學家渥德爾敘述說:
這(矛盾律與排中律)是龍樹的一個重要的方法論原則。雖然他們互相矛盾,但他們不能分別的理解。如果我們能夠給出其中的一個(例如“有”)舉出可理解的合理性的理由,那麼我們也就能夠對另一個(例如“無”)同樣那麼做。……如果“有爲法”的自然本性不存在,那麼“無爲法”即涅槃也就不存在[48]。
矛盾律和排中律在龍樹菩薩“八不中道”觀的表達中最爲明顯,“八不中道”可以說就是在矛盾雙方的排除上彰顯的。另外其〈觀涅槃品〉也有使用的例子,頌文:“有無二事共,雲何是涅槃?是二不同處,如明暗不俱。”[49]此偈頌可以解釋爲“有無是相互矛盾的,猶如明與暗之各不相容,所以說涅槃爲“有無”共存于一處是不可得的”。這是標准的矛盾律應用…
《龍樹《中論》的“涅槃”思想探析》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