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延壽的生因說
楊笑天
引 言
淨土教作爲佛教的一個法門,它的現實存在價值在于能夠在佛教根本教義的基礎上,爲適合此法門的人群(當機)提供一個具體而切實可行的修行方法,以岀離生死。這個修行方法的一個重要前提就是它的生因說(當然還有其他前提)。
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祖師那裏,生因說是有所變化的,這說明佛法具有適應當前機宜的特性(當然其中還會貫穿一條不變的主線)。如果能將它們串連起來,進行分類比較,研究彼此之間的微妙變化,對其背景進行分析,勢必會爲我們展現出一個非常有趣的景象和規律。然而這是一項非常龐大的工作,絕非區區幾篇論文所能勝任。所以,本文也不能好高骛遠,僅嘗試探討一下永明延壽生因說中的幾個問題。
一
延壽的生因說,散見于他的各種著作之中。如《受菩薩戒儀》中說:
問:于諸佛誘進門中方便極多,省要提攜,何不勸生安養?豈須破戒,翻障淨方?
答:若生安養,教受九品之文,上根受戒習禅,中下行道念佛,衆生根器不等,不可守一疑諸。《大乘起信論》明諸佛本意,爲攝大乘初入信之人,恐生惡世,難得成就,令回向往生,免得退轉;若見佛法身,易成就法忍。此是明文,證上品往生。如文殊菩薩雲:如壯士屈伸臂頃,上品見佛,便證菩薩初地。如下第九品,(不)聞大乘,不信佛戒,或只念佛,乃至臨終回向,亦得往生,十二劫始花開,未得見佛,漸證大乘。格其圓功,遲速大隔。若受菩薩戒,發無上菩提心者,已信大乘,已受大法,中間設破,亦兼念佛、忏悔助生,又得戒威德力,發大乘心力。不受戒者,亦造惡業,只有念佛之力,全無戒力及聞大乘法等力。約世間論,少力且不如多力,庶人力不如國王力。其但念佛名下品生者,臨終難值遇善友,皆遇緣差,又志力不堅,數數間斷,惡業深厚,善弱難排,須是衆緣,方能克證。故經雲:非少福衆生而得生彼。何如大小俱運,權實兼行,廣備資糧,萬善熏發,一心決定,可趨蓮臺。此論受戒而破者。或有頓持,或有漸持,若但令一門念佛往生,則九品虛設,上品大乘孤然可棄,從上諸佛不合製戒及禅定多聞,但說一門以度群品……[1]
關于這段問答的旨趣,望月信亨等日本學者認爲是主張“菩提心正因說”[2]。這樣的理解是否正確呢?下面我們來分析一下。
答文根據《觀經》九品之文,闡說了與上、中、下根機分別相應的生因,進而指出:若人能受菩薩戒、發菩提心,即是信大乘,受大法,縱使破戒,也可念佛忏悔,成就往生;若不受戒,不聞大乘法,只稱念佛名,臨終如果回向,雖然也可以下品往生,但實際上這種下品根機之人善根薄少,臨終時很難具足使其能夠正念回向的因緣——得遇善友,提攜策勵,所以,這類人即使下品往生也是很難實現的。
這個觀點,從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種“菩提心正因說”,但實際上應該說是一種“多善根易生,少善根難生”或“下品難生”的“多善根正因說”。因爲,延壽在文中闡明的道理是,往生的成就與否,全在于當人能否一心決定,而少善根的人往往是“志力不堅”,只有多善根的人(廣備資糧,萬善熏發)才能“一心決定”。在這裏,他道出了菩提心的本質——菩提心是多善根的象征。而多善根的效用則是使人在往生淨土這一點上能夠一心決定。
關于這個問題,《萬善同歸集》卷上也有同樣的論述:
問:《觀經》明十六觀門,皆是攝心修定,觀佛相好,谛了圓明,方階淨域。如何散心而能化往?
答:九品經文自有升降,上下該攝不出二心:一、定心,如修定習觀,上品往生;二、專心,但念名號,衆善資熏,回向發願,得成末品。仍須一生歸命,盡報精修,坐臥之間,常面向西,當行道禮敬之際,念佛發願之時,懇苦翹誠,無諸異念,如就刑戮,若在狴牢,怨賊所追,水火所逼,一心求救,願脫苦輪,速證無生,廣度含識,紹隆叁寶,誓報四恩。如斯志誠,必不虛棄。如或言行不稱,信力輕微,無念念相續之心,有數數間斷之意,恃此懈怠,臨終望生,但爲業障所遮,恐難值其善友,風火逼迫,正念不成。何以故?如今是因,臨終是果,應須因實,果則不虛,聲和則響順,形直則影端故也。如要臨終十念成就,但預辦津梁,合集功德,回向此時,念念不虧,即無慮矣。……故知一切歸心,萬法由我,欲得淨果,但行淨因,如水性趣下,火性騰上,勢數如是,何足疑焉。[3]
此問答之問,從《觀經》十六觀“皆是攝心修定”的觀點出發,提出了爲何“散心”也能往生的問題。對此,答將《觀經》九品分爲“二心”:一是定心,修定習觀,可得上品往生;二是專心,于稱念佛號之外,更加以衆善資熏、回向發願,可得末品往生。而且進一步指出,專心之人如果不能“一生歸命,盡報精修”等等,臨命終時難遇善友;不遇善友則正念不成;正念不成則不能往生。這與《受菩薩戒儀》所指出的下品根機之“少善難生”、“志力不堅”的模式完全相同。
于是,這裏就産生了一個值得特別關注的問題:“專心”之人與《受菩薩戒儀》的“但念佛名”之人顯然有所不同,“專心”之人于念佛名號之外還有“衆善資熏、回向發願”等行,爲什麼也只能得個末品往生?如果這樣的話,那麼“衆善資熏、回向發願”等修行豈不成了徒勞無功?這個問題如何解釋呢?
一般來說,生因是與根機和階位直接相關的,所以如果我們能夠知道延壽對于九品階位的判釋,這個問題就易于解決了。但遺憾的是,在這一方面,尚未發現詳細資料,實際情況不得而知。不過,延壽深通臺教,而且據傳說,他曾在天臺山平田寺講過天臺《觀經疏》[4],他的著作中也引用過天臺《觀經疏》[5],所以,我們不妨推想他在九品階位的判屬上會認同天臺《觀經疏》的主張。雖說天臺《觀經疏》的主要內容取自于淨影慧遠的《觀經義疏》,現代學者已斷定其爲唐代僞作,並已成爲學術界的定論,但在延壽那個時代這還不是問題。下面我們就看一下“淨影疏”和“天臺疏”對九品的判屬。
淨影疏:
上品:
上上——四、五、六地順忍菩薩
上中——初、二、叁地信忍菩薩
上下——種性解行伏忍菩薩(叁賢十信)
中品:
中上——小乘前叁果人
中中——見道以前內外二凡持戒求出離者
中下——世俗凡夫修余世福求出離者
下品:大乘始學或曾修大乘,隨罪過輕重,分爲叁品,無有道位。
天臺疏:
上品:
上上——道種(別十向)
(《妙宗鈔》爲同圓十信,下括號中亦《妙宗鈔》之說)
上中——性種(別十行)(同圓八、九信)
上下——習種(別十住)(同圓七信)
中品:外凡十信以下(同五品初中後)
下品:今時悠悠凡夫(同名字位,通修未修)
如上所示,淨影疏雖對九品之上叁品和中叁品判釋很高,但對下叁品的判屬則很低,即以下叁品爲大乘始學或曾修大乘的凡夫,無有道位,隨罪業輕重而分爲叁品。天臺疏亦判下叁品爲今時悠悠凡夫,與淨影所判旨趣相同。而且,重要的是,在這一點上,不僅淨影和天臺,如果追尋淨土教思想史,則會發現嘉祥、迦才、元曉、懷感等延壽以前的淨土教大家,無不相同,無有一人高判下叁品,善導大師更是主張“九品皆凡”。所以,如果我們考慮到淨土教思想史的這一大的背景的話,那麼,完全可以認爲延壽同樣不會高判下叁品。
但問題是,如果延壽不會高判下叁品,那麼爲什麼他主張“專心”之人只能得末品往生?《受菩薩戒儀》中不是說“中下之人行道念佛”麼?那麼,爲什麼“專心”之人不能中品往生?難道他所說的“末品”指的不是《觀經》下叁品的末品,而是上品叁生中的末品或者《無量壽經》叁品中的末品嗎?
要解決這個問題,唯有回歸經典。如果我們仔細吟味、比較《觀經》上叁品和《無量壽經》之叁品,其隱含的理由就會漸漸浮現出來。首先,“專心”之人不屬上叁品。因爲《觀經》的上叁品和《無量壽經》的叁品皆發無上菩提之心,而“專心”之人雖然也能隨發“一心求救,願脫苦輪,速證無生,廣度含識,紹隆叁寶,誓報四恩”之心,但這只是期待來世發心而已,並非現世即“發無上菩提之心”。其次,“專心”之人也不屬中叁品。因爲中上、中中二品都能持戒,而“專心”之人,未見說其能夠持戒。至于中下品之人則只知行世間善法而不知佛法,與“專心”之人更不相同。衆所周知,菩提心是“乘急”,持戒是“戒急”,而“專心”之人無此“二急”,說明他對出世間善法尚未生起志誠決定之心。如果能生起志誠決定之心,那麼,于此“二急”必能具足其一。如果一旦發起無上菩提之心,則可直登上品;如果乃至能一日一夜受持沙彌戒或八關齋戒,亦可直入中品。但是,此“專心”之輩既不能發菩提心,又不能乃至一日一夜受持八關齋戒,所以這就意味著他對佛法尚無決定志誠之心。因此,即使專心念佛,“衆善資熏,回向發願”,也不能做到勇猛精進,因此就有所謂“言行不稱,信力輕微,無念念相續之心,有數數間斷之意”,終究無法超越“悠悠凡夫”的下叁品之位。“悠悠凡夫”就是指既無志誠決定之心,又無精進勇猛之意,毫無緊迫之感,悠悠然而造善、造惡之凡夫。
然而,肯定有人會問:即便如此,“專心”之人不是也能念佛名號,“衆善資熏,回向發願”嗎?這與《觀經》下叁品的無慚無愧、唯造衆惡乃至遍造五逆十惡的極惡之人很明顯地大不相同,爲何偏要將此兩者等同而視,都判爲下品呢?
筆者認爲這裏面有一個重要的理由,可以解釋這一問題。即,如果細讀《觀經》則會發現,九品之中,前五品亦即上叁品和中上、中中二品,臨命終時皆有化佛前來迎請,因見佛菩薩聖衆所獲感應加持力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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