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述中國佛教的涅槃思想
方立天
閩南佛學
涅槃是梵語的音譯,意思是解脫,即超越煩惱、生死的境界,爲印度佛教修持實踐的終極目的。印度佛教的涅槃學說傳入中國以後,在中國傳統思想的強大製約和影響下,其側重點和內涵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漢魏晉時代,中國佛教學者是側重以傳統觀念去比附、闡揚涅槃概念的;南北朝時代則轉向涅槃學說與心性論的結合;到了隋唐時代,又大力闡揚涅槃佛性——自性的學說。論述中國佛教涅槃思想的演變,有助于從一個側面了解佛教思想中國化的曆程。
一 漢魏晉時代的涅槃思想
印度佛教涅槃思想傳入中國後,漢魏佛教學者一般是以黃老的“無爲”觀念去比附涅槃思想的;東晉時,南方的慧遠以神不滅觀念去闡釋,北方的僧肇則用般若中觀學說來解說,從而構成了對涅槃學說的多元诠釋。
漢以來,道家的黃老“無爲”思想極爲盛行,影響所及,東漢的佛經漢譯創始人安世高就以“無爲”譯涅果;他譯的《陰持入經》卷下雲:“欲度世,是爲尚有余無爲未度;已無爲竟,命已竟畢,便爲苦盡,令後無苦。”(一)“尚有余無爲未度”即有余涅槃,意思說,因有肉身存在,涅槃還不完全徹底,仍需要“度世”。“已無爲”即無余涅槃,說肉體滅盡,沒有生死,也就徹底消除痛苦了。牟子《理惑論》第一章也以“無爲”指涅槃。直至東晉時代,郗超在《奉法要》中還說:“泥洹者,漢日無爲,亦曰滅度。”(二)袁宏在《後漢記》中說:“沙門者,漢言息心,蓋息意去欲而欲歸于無爲也。”他也把無爲視爲僧人的理想人生目標。道家所講的無爲是順其自然的意思,與佛教涅槃的涵義並不相同。佛教學者以無爲來理解、比附涅槃,就爲涅槃學說塗上了一層濃重的道家思想色彩。
東晉時,南方佛教領袖慧遠法師在出家前就具有深厚的中國傳統思想素養,傳統的神靈不滅觀直接影響了他對涅槃的獨特理解。《高僧傳》第六卷《釋慧遠傳)載:“先是,中土未有泥洹常住之說,但言壽命長遠而已。遠乃歎曰:“佛足至極則無變,無變之理,豈有窮耶
”因著《法性論》日:“至極以不變爲性,得性以體極爲宗。””(叁)“至極”之“極”即涅槃;“性”即法性、本性;“宗”即究極本原。這就是說,涅槃以不變爲本性,而要得到這種不變的本性,又必須以體證終極爲本原,也就是要“反本求宗”。慧遠在《沙門不敬王者論求宗不順化》中說:“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塵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則生可滅;不以生累其神,則神可冥。冥神絕境,故謂之泥洹。”(四)這是說,返歸經極本原者,不以生命牽累自己的精神,超脫世間束縛者,不以愛憎的情感牽累自己的生命。如此,不僅形體生命可以消滅,而且精神活動也可以停止,這樣就處于一種冥然無形的不可知的超然狀態(冥神)。對外界無所愛憎、無境可對(絕境)的超越境界也就是最高的涅槃境界。慧遠對佛家視爲終極的涅槃理解作生滅神冥、形盡神存的境界;這和印度早期佛教以.灰身滅智、永滅生死爲涅槃是頗異旨趣的。東晉時僧肇的《肇論》中收有《涅槃無名論》.—文,有的學者懷疑它不是僧肇所作,迄今仍無定論。《涅槃無名論》雲:“泥曰、泥洹、涅槃,此叁名前後異出,蓋是楚夏不同耳。雲涅槃,音正也。……秦言無爲,,亦名滅度。無爲者,取乎虛無寂寞,妙絕于有爲。滅度者,言其大患永滅,超,度四流。”(五)此論以無生死、潛神玄默與虛空合德爲涅槃,認爲涅槃既無生死,寂寥虛曠,就絕非名言所能表述,是無名相的,謂之“涅槃無名”。值得注意的是,《高僧傳·釋僧肇傳,中洋引了《涅槃無名論》的“開宗第一”,而僧肇的《注維摩诘經》中有關涅槃思想也與《涅槃無名論》頗有相似之處,而且對後來影響很大。由此可以說,《涅槃無名論》即使不是僧肇所作,也含有他的思想觀點。
僧肇運用佛教的不二法門來解釋涅槃,他說:“縛然;生死之別名,解滅,涅槃之異稱。”(六)“縛”即煩惱,“解滅”即滅除煩惱而解脫。這是說,煩惱即生死的別名,而煩惱的解脫就是涅槃。又說:“斷淫怒癡,聲聞也;淫怒癡俱,凡夫也;大士觀淫怒癡即是涅槃,故不斷不俱。”(七)“大士”印菩薩的通稱。這是說,聲聞乘已斷除貪事、瞋恕與愚癡,凡夫還有執迷;而菩薩既悟緣起性空的真理,又達到了即有即空的境界。在僧肇看來,淫怒癡就是涅槃,涅槃並非是脫離煩惱所取得的境界,涅槃與煩惱是不即不離、不斷不俱的關系。僧肇還說:“因背涅槃,故名吾我,已舍吾我,故名涅槃。”(八)意思說是,衆生都是由因緣和合而成,本無自我實體,然衆生違背涅槃,妄執爲我;若舍離妄執,即是涅槃。總之,僧肇認爲,涅槃廄是不離煩惱、不離生死、不離自我的境界,又是消除煩惱、解脫生死、舍棄自我的境界。《涅槃無名論》中也有一段相同的論述:“《淨名)日:“不離煩惱而得涅槃。”《天女》日:“不出魔界而入佛界。”然則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即有、無齊觀,齊觀即彼、己莫二。所以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同我即非複有無,異我則乖于會通,所以不出不在而道存乎其間矣。……然則法無有無之相,聖無有無之知。聖無有無之知,則無心于內;法無有無之相,則無數于外。于外無數,于內無心,彼此寂滅,物我冥一,泊爾無朕,乃曰涅槃。”(九)這是說,要不離煩惱、不離魔界去得涅槃而入佛界,而其間的關鍵就在于妙悟佛教之玄理。妙悟就是要即真,即真就是要在主體內心世界裏消除外在世界的有無界限,並由“有無齊觀”進而泯滅主客體的對立,達到“彼己莫二,,的境界,這也就是“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的境界。要達到這種境界,必須“同我”;即同于主體自我心靈的妙悟而不能“異我”,不能與這種自我妙悟相異,從而突出強調了主體的賓想與觀照作用,以求主體與天地萬物合爲一體。我與天地萬物合一,萬物就沒有有無的差別相狀,聖者也就沒有有無的分別知見,這樣主客合一,內外皆無,彼此寂滅,也就進入了涅槃的境界。
僧肇還進一步從普度衆生的角度強調證得涅槃佛果後還應不住涅槃,他說,“觀無常不厭離者,菩薩也“(一零),菩薩“不厭生死,不樂涅槃”(一一),“大士觀生死同涅槃,故能不舍”(一二)。僧肇認爲,菩薩既看到了世間事物的生滅變化,而又不厭生惡死,視生死與涅槃不一不異,能自覺地不耽樂于涅槃。僧肇還強調了菩薩不舍生死也不爲汙行、住于涅槃而永不滅度,“欲言在生死,生死不能汙;欲言住涅槃,而複不滅度。足以處中道而行者,非在生死,非住涅槃。”(一叁)由此看來,僧肇足以舍離斷常、生死之見的中道立場來展開其涅槃思想的。在他看來,大乘行者雖生死流轉,然不受煩惱汙染,雖已證得涅槃,然不爲安樂所縛。入于涅槃,又不斷生死,“非在生死,非住涅槃”,不舍生死,不住涅槃,不落兩邊,合乎中道.正是在這種生死與涅槃不異的思想影響下,中國佛教才特別重視生命的淨化,提倡在不舍雜染的情況下不斷生死、轉染爲淨、轉迷爲悟。
二 南北朝的涅槃師說
涅槃師是研習、弘傳《大般涅槃經》的佛教學者。東晉的法顯在建康(今南京)譯出《大般涅槃經》的初分,在此前後,縣無谶在北涼又相繼譯出同經的初、中、後叁分並傳播到南方。由于該經的前後說法不一而造成佛教學者對經文的理解産生分歧,以至各種見解脫穎而出,形成了涅槃說空前繁榮的局面。
在涅槃諸師中,最富理論造詣而思想影響也最大的,當首推被尊爲“涅槃聖”的竺道生。竺道生把般若學和涅槃學結合起來,著重闡發涅槃佛性說,開創了佛教的一代新風,深刻地影響了後來佛教思想發展的軌迹。從究極境界的內容來說,道生涅槃說的主要內容有涅槃與生死不二和得性便是涅槃這兩點。
(一)涅槃生死不二。在道生看來,涅槃是本性之學,佛性是一切衆生先天具有的本性。基于這一點,他認爲,衆生與佛、生死與涅槃、煩惱與菩提雖然有所不同,但其區別只在衆生是否見性:衆生不見佛性,則涅槃爲生死,菩提爲煩惱,衆生見佛性,則生死即涅槃,煩惱即菩提.從衆生具有本性這層意義上說,涅槃與生死本無二致。道生在《注維摩诘經》中說:“夫大乘之悟,本不近舍生死遠更求之也”(一四),“一切衆生畢竟寂滅,即涅槃相不複更滅”(一五)。他在《妙法蓮華經疏》中也說;“一切衆生,莫不是佛,亦皆泥洹。”(一六)這都是強調,對衆生宋說,涅槃佛性就是衆生的本性,衆生不應舍離生死而另求解脫;一切衆生都是佛,也都是涅槃。
(二)得性便是涅槃。佛性是衆生的本性,衆生若返本得性,就是涅槃。道生說,“苟能涉求,便返迷歸極,歸極得本”(一七),“涅槃惑滅,得本稱性”(一八)這裏說的“歸極”就是去迷除惑、悟見本性。“歸極”即“得本”,“得本”也就是得見本性,顯現佛性。“成佛得大涅槃,是佛性也。”(一九)佛性的顯現就是成佛,就是得大涅槃。道生還強調得涅槃又不執著于涅槃,他說:“既觀理得性,便應縛盡泥洹,若必以泥洹爲貴而欲取之,即複爲泥洹所縛。若不斷煩惱即是入泥洹者,是則不見泥洹異于煩惱,則無縛矣。”(二零)這是運用般若學之中觀論來論述涅槃與煩惱的不一不異,認爲若以涅槃爲貴而刻意追求之,便是把涅槃與煩惱視爲對立而爲涅槃所縛,從而將導致新的煩惱,只有視涅槃與煩惱互不相異、不斷煩惱而入涅槃,才是真正入于涅槃境界。道生作爲鸠摩羅什的弟子,他和同窗僧肇同樣具有般若中道思想,同樣強調涅槃與生死不異,也同樣對爾後之中國佛教思想的發展産生了重大影響。
此外,北朝名佾道安曾作《二教論)十二篇(二一),其引山異涅槃》篇比較了成仙和涅槃的不同,認爲道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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