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開始,和諧生態
——略論湛然的無情有性說及其生態學意義
魏德東
在世界各大宗教中,佛教可以說是最重視心性理論的宗教。通過對心的本質、作用以及覺悟方式的闡發,佛教高揚了人的主體性,弘揚了人的理性。強調心的作用及其覺悟,堪稱佛教思想的特質。
在當代世界面臨的諸多課題中,生態問題是最爲緊迫者之一。佛教不是生態學,但佛教從心開始,改變人生,進而改變世界的理路,爲生態平衡的重建提供了有價值的思想資源。
在中國佛教思想史上,湛然的思想對于當代生態建設具有特殊的意義。湛然思想最具特色之處,端在其對無情有性思想的論證。這一貢獻不僅奠定了湛然在佛性思想史上的特殊地位,而且對當代的生態學發展充滿啓發意義。
“生態”是一個含義廣泛的概念,一般地說,它指生物與其環境的關系。對這一關系進行專門研究所形成的科學,就叫生態學。早在1866年,德國生物學家海克爾(Ernst Haeckel)就提出了“生態學”一詞,專指研究生物及其住所的學問。然而直到1920年,生態學才被看作是一門獨立的學科,而不僅僅是若幹觀點。60年代,隨著人類對環境危機的廣泛體認,生態學猛然走出專業圈囿,置身公衆舞臺,被賦予指導人類環境實踐,維護全球生態平衡的重任,成爲世界顯學。
在生態學發展的浪潮中,佛教起了積極作用。許多西方生態學家都從佛教中吸取思想的養料,有關佛教與生態學關系的著作汗牛充棟。美國詩人斯尼德 ( Gary Snyder) 模仿《法華經》,創作了《蘇莫基熊經》(Smokey the Bear Sutra ) ,經中的大日佛化身爲執金剛杵的蘇莫基熊,是一位環保戰士。生態學家艾肯 ( Robert Aitken )
是一個習禅者,提出“人類和非人類 ( non-human ) 的萬物之間不應有隔閡,“瓦石和雲都有其生命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就佛教與生態學發展的現狀看,湛然的思想似乎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
本文的目的,是在分析湛然無情有性思想的基礎上,探討其生態學意義。全文分四部分,首先略述湛然的生平,第二分析無情有性思想在中國的演變,第叁解析湛然對無情有性的論證,最後探討無情有性思想的現代生態學價值。
一,湛然的生平
在天臺宗史上,湛然(711~782)爲天臺宗第九祖,被譽爲“天臺中興”者。就其重要性而言,是僅次于智顗的人物。
依據《宋高僧傳》卷六《湛然傳》,《佛祖統記》卷七等資料,我們得知湛然的生平。湛然俗姓戚,是常州荊溪,也就是今天的江蘇宜興人。20歲時讀到智顗的《摩诃止觀》,此後十多年在天臺八祖玄朗(673~754)門下學習,38歲出家。湛然生活的時代,禅宗、華嚴宗、法相宗等名僧輩出,各闡宗風,湛然以中興天臺爲己任,撰寫了大量著作。天寶、大曆年間(742~779),唐玄宗、唐肅宗和唐代宗叁代皇帝都曾诏請他去首都西安,湛然均托病請辭。湛然晚年遷居天臺山國清寺,專心弘揚天臺學說。
湛然的弟子道邃、行滿、元浩等人。道邃、行滿有一個重要的學生,這就是日本留學僧最澄(767~822),是日本天臺宗的創立者。
湛然著述很多,主要包括叁方面的內容。一是對智顗的核心著作——天臺叁大部的注釋,即《法華玄義釋簽》二十卷、《法華文句記》叁十卷、《摩诃止觀輔行傳弘決》四十卷;二是闡釋自己思想的論文,包括《金剛錍》一卷、《止觀義例》二卷、《法華五百問論》叁卷等;叁是對其他佛經的注疏,有《維摩經略疏》十卷、《華嚴經骨目》二卷、《法華經大意》等。
在思想上,湛然在繼承智顗教義的基礎上,在實相論、佛性論等許多方面都有新的發展。但在宗教史上最能體現湛然特點的思想,則是他的“無情有性”論。
二,湛然以前中國佛教中的無情有性思想
“無情有性”說的是山河大地、草木瓦礫等沒有情感、意識的事物,也具有佛性,也可以成佛。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都沒有這樣的說法,在大乘佛教中,有的宗派,如瑜伽行派,也堅決反對這種觀點,但有些宗派,特別是部分中國佛教宗派,贊成這一觀點。
所謂佛性,本義是佛的體性、本性。其引申義,指成佛的可能性,覺悟的可能性。一般來說,這主要指人,或者擴展到有情感和意識的其他衆生,例如動物,何以說無情草木也有佛性,也可以成佛呢?
這涉及到佛性的另一個引伸義,這就是法性,萬物的本性。在大乘佛教中,佛性是遍滿整個宇宙的,因此,不僅有情的事物,包括無情的所有存在都體現了佛性,這樣,佛性的含義就由佛的本性擴展到一切存在的本性。于是一切存在,包括無情的事物也就都具有了佛性,都有了成佛的可能性。這就是所謂的無情有性。
對于佛性的普遍性問題,中國佛教史上大致有叁種觀點。一是部分衆生沒有佛性,這主要在公元5世紀《大般涅槃經》翻譯之前,大多數人認爲“一闡提人沒有佛性”。唐以後的法相宗也持相同立場。二是一切衆生悉有佛性,先由竺道生自覺,後來昙無谶將《大般涅槃經》譯出後,逐漸成爲中國佛教界的共識。第叁,無情也有佛性,以湛然的天臺宗爲核心代表,但在地論師、叁論宗、禅宗、華嚴宗中也有贊同者。方立天教授曾經從曆史演化的視角,評價叁者的價值:“在中國佛教史上,竺道生首次提出的“一闡提”即斷了善根的衆生也有佛性說,可看作是佛性說的第一次開展。湛然的“無情有性”說突破了唯有衆生才有佛性的傳統說法,最大限度地擴大了佛性的存在和成佛的範圍,這可說是佛性說的第二次大開展。”
在湛然之前,已經有人主張無情有性說,主要是地論師慧遠(523~592)、天臺宗的智顗(538~597)、叁論宗的吉藏(549~623)、禅宗牛頭宗的法融(594~657)、華嚴宗的法藏(643~712)等。
慧遠在論述佛性時,曾將其區分爲“能知性”和“所知性”兩個方面,認爲無情的草木沒有能知性,但有所知性,因此也可以說具有佛性。所謂能知性,就是人的覺悟和認識能力,“局在衆生,不通非情”,只有有情衆生才具有。而所知性,指世界的本性、本來面目,也就是“法性”、“實相”等,佛性的這一層面“該通內外”,“遍一切處”,因此無情之物也有佛性。
智顗認爲,就佛性是世界的本性、本質而言,無情之物與有情之物是平等的,因此無情草木也有佛性。他引用《大寶積經》表達自己的觀點:“一切草木樹林無心,可作如來身相具足,悉能說法。”無心的草木樹林也具足佛性,都體現了佛法。
吉藏從依報、正報不二的角度,論證了草木也有佛性。所謂依報,指承受報應的世間,也就是衆生所依托的環境;所謂正報,指感受果報的衆生。吉藏認爲:“以依正不二故,衆生有佛性,則草木有佛性。······ 若悟諸法平等,不見依正二相故。······ 若衆生成佛時。一切草木亦得成佛。” 如果體悟到世界上的各種事物都是平等的,就會理解依報和正報沒有根本的分別,是統一的,因此,衆生有佛性,草木就有佛性;衆生成佛時,草木也得成佛。
許多禅宗流派反對無情有性說,但牛頭宗倡導“道遍無情”,認爲無情可以成道。牛頭宗初祖法融(594~657)認爲道本虛空,“道無所不遍”,“道者,獨在于形器之中耶?亦在草木之中耶?”“草木無情,本來合道”。一微塵具含一切法,草木也可成佛。發展到後來,“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成爲牛頭宗的名言。
華嚴宗的法藏也是主張草木可以成佛的。根據華嚴宗的教義,毗盧舍那佛遍一切處,融叁世間,其中就包括了器世間,也就是山河大地等自然世界,因此草木也可以成佛。《華嚴經探玄記》卷十六“盡性起品”說:“成佛具叁世間,國土身等皆是佛身”,自然之物也能成佛。
這些思想表明,湛然的無情有性說不是孤立的,強調佛性的普遍性,是中國佛教的一個重要特質。
叁,湛然對無情有性的論證
湛然對無情有性的論證主要集中在《金剛 》、《止觀輔行傳弘決》卷一之二,我們的考察主要依據這兩部著作。
《金剛錍》是專門論證無情有性的論文。在形式上,它假借在夢境與野客問答,從多方面闡明無情有性的道理。
首先,湛然引《涅槃經》的虛空之喻,說明無情有性。《涅槃經》說佛性猶如虛空,能涵蓋一切,因此也包括了無情的牆壁瓦石等。“衆生佛性猶如虛空,非內非外。若內外者,雲何得名一切處有?”
“虛空之言,何所不該,安棄牆壁瓦石等耶?”
其次,以真如是萬法說明無情也有佛性。湛然引《佛性論》,認爲佛性就是真如,“佛性者,即人、法二空所顯真如。”真如是遍滿一切事物的,有情、無情之物都是真如的體現,因此都具有佛性:“萬法是真如,由不變故;真如是萬法,由隨緣故。子信無情無佛性者,豈非萬法無真如耶?故萬法之稱甯隔於纖塵,真如之體何專於彼我。”湛然批評“真如在無情中,但名法性;在有情內,方名佛性”的說法,認爲這是“迷名而不知義”。
第叁,從天臺宗的“心具”思想說明無情有性。湛然認爲,世界上的萬物是“互具”,也就是互相具有的,無論是在一念,還是一色(具體事物)之中,都包含了整個世界,因此佛性作爲萬法的實相,是自然地遍布萬物的,湛然稱其爲“實相法爾,具足諸法”。心和色本質上沒有差別,“一色一香,無非中道”,“一塵一心,即一切生佛之心性”,和心一樣,每一粒塵埃都是佛的心性。湛然特別引用《法華經》,說明“法華會中,一切不隔” ,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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