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延壽的萬善同歸論
中國佛學院研究生道堅
縱觀中國佛教的發展史,漢代自印土傳入,經魏晉南北朝而隋唐時代,終于進入興盛期,成爲中國主流文化之一。唐末五代時,佛教宗派林立,而禅宗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明易頓悟法門,成爲佛教的信仰主體文化。禅宗的成功,與抛棄皓首窮經式的繁鎖義理研究、深入民間教化及修行生活化等特色有莫大的關系。佛教在經過“會昌法難”及“周世宗滅佛”的兩次巨變,宋代佛教呈現出避世出塵的山林佛教傾向,佛教現實的人生關懷淪爲消極出世的末世信仰,或一味探究幽玄難測的本體世界,佛教的世間教化職能及宗教職能淡化,甚至出現了野狐禅、文字禅等偏邪之見。
五代吳越國永明延壽禅師深入各大宗派修學,深究法相、華嚴、天臺等,被尊爲淨土宗第六祖,法眼宗巨匠,集宗派佛教于一身,提出佛教各宗融合而以淨士爲指歸理念,重視念佛、禮佛、供養、放生、行忏等實踐性佛教,使佛教進一步社會化和大衆化,爲佛教振興、家國昌明,作出了不朽的貢獻。
一、永明延壽及《萬善同歸集》
永明延壽禅師(904—975)爲唐末五代間人,字沖元,王姓,籍貫江蘇丹陽,後遷余杭。他天資聰明,學識淵博,年僅十六歲就獻《齊天賦》于吳越王錢镠,爲世人所推重。他因出任華亭鎮將擅自動用軍費買物放生被判死刑,吳越王見他沒有貪贓枉法,就釋放了他,並許可他從龍冊寺翠岩禅師出家。
延壽禅師在法眼宗文益的弟子德韶座下得法,並注重教理的薰修,在國清寺結壇修“法華忏”,又到金華天柱峰誦《法華經》叁年。他于後周太祖廣順二年(952)住持奉化雪窦寺期間,寫成《宗鏡錄》初稿。
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受吳越國忠懿王弘俶之請,重興靈隱寺。次年又住持永明寺,即後來的淨慈寺,忠懿王賜“智覺禅師”封號,學法弟子多達二千余人。開寶叁年(970),奉诏于錢塘江邊月輪峰創建六和塔。時高麗國王非常敬重延壽禅師,遣使及學僧叁十六人航海來供養求學,使法眼宗脈流傳高麗。
開寶七年(974),在天臺山傳菩薩戒,度戒子萬余人。開寶八年(975)十二月二十四日示疾,越二日晨起焚香趺坐而逝,世壽七十二,僧臘四十二。太平興國元年(976)建塔于大慈山,宋太宗賜額曰壽甯禅院。
延壽禅師著有《宗鏡錄》一百卷、《萬善同歸集》叁卷、《唯心訣》一卷、《神棲安養賦》一卷、《定慧相資歌》一卷、《警世》一卷,而以《宗鏡錄》對後世的影響最大。
延壽禅師的萬善同歸思想主要在他所著的《萬善同歸集》中。他廣泛地引用經論,闡述禮拜供養等衆善皆歸實相的宗旨,倡導禅教一致及諸宗融會的統一佛教觀,設立頓悟漸習次第,以淨土爲指歸的特色。
延壽禅師針對禅門出現的種種偏失,在《萬善同歸集》卷下的第113問中,他從理事無閡、權實雙行、二谛並陳、性相融即、體用自在、空有相成、正助兼修、同異一際、修性不二、因果無差等十個方面來論述現象與本體、真俗二谛等事理圓融的關系,提出一切善法不離本性,皆歸一實相印的理念。全書分叁卷,卷上總述“理事相即、萬行由心”等義,列叁十叁問詳加解說;卷中開示波羅蜜等實踐行法,以二十七條問答說明;卷下闡述妙行圓修的旨趣,舉出五十四條問答詳細解說。全書以理事無閡爲根本思想,而強調禅淨合一及“悟”“修”一致的宗旨。
二、萬善同歸論
延壽禅師說:“法華會叁歸一,萬善悉向菩提。大品一切無二,衆行鹹歸種智。”這說明的萬善同歸論的源泉主要是天臺宗的會叁歸一思想。天臺宗認爲,佛所說聲聞、緣覺、菩薩叁乘,皆以一佛乘爲根本,皆歸于佛乘。聲聞等叁乘,是衆生根機沒有成熟之時的方便施教,是權法。當衆生根性成熟時,叁乘鹹歸一乘,則權即實,叁即一,這就是“會叁歸一”的佛教圓融統一思想。後一句所說大品即《大品般若經》,經中所說十二入、十八界及叁十七道品等一切法,皆歸六度之一的般若波羅蜜。鑒于禅門有的人重視理性的悟入,偏向絕待無爲而輕視善行,延壽禅師說“萬善悉向菩提,衆行鹹歸種智”,對治這些狂妄的過失,將佛法中的種種善行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一)萬善同歸論的理論前提
延壽禅師提出萬善同歸論是有前提的。延壽禅師所處的五代宋初時期,佛教經過唐武宗滅佛的影響及北方的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代興替和南方的吳、楚、閩、吳越、南唐、南漢、北漢、荊南、前蜀、後蜀等十國興亡的變更,戰亂頻頻,使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而五代時期的各王朝甚而多次發布取締或沙汰佛教的诏書,令萎靡不振的佛教更是雪上加霜。後周世宗柴榮在顯德二年(955)五月實行滅佛政策,廢除寺院據說有叁千叁百叁十六所,使佛教再次蒙受打擊。因此,這一時期的佛教是轉折性的佛教,如從西域傳入的佛教典籍和中國高僧人文撰述因戰亂影響而大量流失,中國諸宗派佛教中禅宗卻因爲民間化的支持而逐漸興盛,但從整體上來說,是從盛唐佛教鼎盛其轉向衰落期。
在後周世宗滅佛的同時,吳越王卻頒布鑄造八萬四千銅製寶箧印塔,並以杭州爲中心建造數百所佛教寺院,大力提倡淨土、天臺、禅、律、華嚴等宗派,使吳越國一躍成了中國的佛教活動中心。
《萬善同歸集》雲:“萬法唯心,應須廣行諸度,不可守愚空坐,以滯真修。” 說明當時的佛教界裏,有許多人喊著“萬法唯心”的口號,逃避現實,忘記了大乘菩薩道的利他情懷,甚至有的人空坐山林,變成了乖違佛道的消極避世之徒。延壽禅師親曆顛沛流離的戰亂生活,力圖以佛教濟世救心。救世必先振興佛教,首先消融宗派分割的散亂局面,倡導佛教統一論,即禅律淨密等諸宗一致,強調佛法慈悲濟世的同一性。再提出萬善歸于實相,應廣行諸度以體現大乘菩薩道的實踐觀,化導佛教內部的消極因素,在現實的人間實踐佛教的終極關懷和實用價值。
縱觀《萬善同歸集》中設問所述,當時許多人陷于偏執之見,不外如下等類:
一是片面強調“泯絕無寄,境智俱空”的無念法門,認爲善惡都莫思量,不分別一切事相,就能自然入于心體,否認“諸惡莫作,衆善奉行”的基本信條及勸修等有爲功德,落入偏空的迷途。
二是片面強調本性具足,自心是佛,認爲如來法身,湛然清淨,“若得理本,萬行俱圓”,甚至說衆善是外在的形相,“反背真修,但成勞差”,有違無所得的宗旨,否認造作事迹及修行的必要性。
叁是標榜不立文字,以心傳心,完全否定語言文字把握真理和表達真理的能力,否定各種佛教經典言教的作用,反對信衆聽聞、誦讀經典,違背了佛教悲智雙運的根本要義。
針對這些執性執空的避世思想,延壽禅師提倡萬善同歸真實的思想,正是應病與藥的契機之說。
(二)萬善與真性的圓融一體觀
萬善是以菩薩利他思想爲指導,在世間生活中實踐佛法的種種行爲。那麼,這些善行是不是有爲的外在的有漏的造作,或與真性相違呢?
延壽禅師認爲,諸多善行最終將歸于實相,而真如本性之中“自含衆德”,即真性爲軀幹,萬善爲肢節。真如之性巍然不動而萬行常興,法界一如而不壞緣生。事理等二元本是一體性,爲虛妄分別所成,所謂“俗不違真,有無齊觀,一際平等”。如果要不違真性而萬行齊興,畢竟“須依理事,理事無閡”。延壽禅師借用華嚴事理圓融觀法來闡明萬善與真性的一體性,他說:
若論理事,幽旨難明。細而推之,非一非異。是以性實之理,相虛之事,力用交徹,舒卷同時。體全遍而不差,迹能所而似別。事因理立,不隱理而成事。理因事彰,不壞事而顯理。相資則各立,相攝則俱空。隱顯則互興,無閡則齊現。相非相奪,則非有非空。相即相成,則非常非斷。若離事而推理,墮聲聞之愚。若離理而行事,同凡夫之執。當知離理無事,全水是波。離事無理,全波是水。理即非事,動濕不同。事即非理,能所各異。非理非事,真俗俱亡。而理而事,二谛並立。雙照即假,宛爾幻存。雙遮即空,泯然夢寂。非空非假,中道常明。不動因緣,甯虧理體。故菩薩以無所得而爲方便,涉有而不乖空,依實際而起化門,履真而不閡俗。常然智炬,不昧心光。雲布慈門,波騰行海。遂得同塵無閡,自在隨緣,一切施爲,無非佛事。
延壽禅師認爲萬善(事)與真性(理)是同體互具的。說它不一,即本體不等于現象,現象不等于本體。說它不異,即萬善的根源在真性,真性的表現是萬善。因此,二者是相即相成的關系。菩薩以無所得中道正觀而行于方便,不著有無等二邊之執,因而萬善同歸真性,真性亦因萬善而顯用。根據心理性質的分析,人的心理不外是善、惡及無記叁種狀態,如果修道人過分強調理性的姿態,以爲萬善僅是外在的、有爲的有漏法,否認萬善的積極作用,那他的心理沒有善念必定墮入惡念和無記,這是地獄的種子。如果說不思善不思惡,不屬于善惡,那就是無記業,也是輪回的煩惱狀態。既然菩薩道有自利利他、自覺覺他的特色,當然非但不能偏執于萬善,也不能僅口談悟入真性了,應當是涉有而不乖空,履真而不閡俗。以菩薩利他之心,則一切萬行,都是度化衆生的方便。
一般人都知道“自心是佛”的名言,以爲心性本淨,具足萬法,就不用修道,不再施行萬法,所謂做一個無爲閑道人。延壽禅師認爲自心本無內外中間,萬法與心性本是一體,他說:
華嚴經雲,解脫長者告善財言,我若欲見安樂世界阿彌陀佛,隨意即見,乃至所見十方諸佛,皆由自心。善男子,當知菩薩修諸佛法,淨諸佛刹,積習妙行,調伏衆生,發大誓願,如是一切,悉由自心。是故善男子,應以善法扶助自心,應以法水潤澤自心,應於境界淨治自心,應以精進堅固自心,應以智慧明利自心,應以佛自在開發自心,應以佛平等廣大自心,應以佛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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