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山海明的出家修學生涯之參訪善知識
道堅法師
雲遊參訪善知識
破山開悟後,在破頭山養傷百日,便下山開始了雲遊四方、行腳求學的生涯。《釋氏要覽》卷下稱:“遊行人間,今稱行腳,未見其典。《毗奈耶律》雲:“如世尊言,五法成就,五夏已滿,得離依止,遊行人間。五法者:一、識犯,二、識非犯,叁、識輕,四、識重,五、于別解脫經善知通塞,能持能誦。””《釋氏要覽》引《毗奈耶律》所說的“五法成就,五夏已滿”,即受戒後,依止師父學習戒律五年後,能持誦戒條,精通律儀的開遮持犯等,才能行腳參訪。而破山雖然出家六年,尚未受具足戒,按律儀規定,還沒有資格遊方參學。然而《祖庭事苑》卷八卻說:“行腳者,謂遠離鄉曲,腳行天下。脫情捐累,尋訪師友,求法證悟也。所以學無常師,遍曆爲尚。善財南求,常啼東請,蓋先聖之求法也。”這裏所說的行腳,即放下一切縛累,效法五十叁參的善財童子,雲遊四方,尋師訪友,以期望得到最終的證悟,是禅宗提倡訪師問道的重要做法。而破山已然證悟,看來他參學四方,目的是向善知識印證自己內證的禅悅境界。
(1)憨山德清談妙明真心
憨山大師(1546~1623),名德清,字澄印,以憨山爲號,與袾宏、真可、智旭,並稱明代四大高僧。他從棲霞山法會受禅法,曆住山東青州海印寺、韶關曹溪寶林寺等,倡導禅淨雙修法門。大師一生著述宏富,有《楞嚴經通議》十卷、《觀楞伽經記》八卷、《法華經通義》七卷、《自述年譜》二卷,及其弟子編著的《憨山老人夢遊集》五十五卷(古本四十卷)等著作行世。剛剛走下破頭山的破山,意氣風發,如初生牛犢,徑直來參聲名著世的憨山大師。此時爲天啓二年(1622),正是憨山大師圓寂的前一年。破山出家第二年跟慧然法師修學佛法,他對直顯妙明真心的《楞嚴經》特別感興趣,時時習誦,竟至爛熟于心。他在江西廬山下的法雲寺裏見到了年屆七十七歲的憨山大師後,破山也不客氣,就依《楞嚴經》直顯心性的意旨,開始發難:
問:“經中道:汝身汝心,皆是妙明真心中所現物。如何是妙明真心?”(破山《自述行實》)
他所舉難的“汝身汝心,皆是妙明真心,皆是妙明真心中所現物”等內容,引自《楞嚴經》卷二,原文說:
色心諸緣及心所使,諸所緣法唯心所現。汝身汝心,皆是妙明真精妙心中所現物。
身心及宇宙萬有,莫不是“唯心所現”,此“心”即是“妙明真精妙心”,也就是真如佛性或如來藏。這裏闡述的是如來藏緣起思想,即由如來藏的自性清淨心,生起一切萬有的緣起論。如來藏生起萬有的次第,先是真心被無始以來的無明煩惱所薰染,成爲第八阿賴耶識(藏識),藏識再內變根身,外現器界。一般認爲如來藏的實體有真如門與生滅門二義,就真如門而論,如來藏爲一味平等、性無差別之體;就生滅門而論,如來藏隨染淨之緣而生起諸法,例如由染緣而變現四生六道,由淨緣而變現四聖等。
破山不問妙明真心如何變現宇宙萬有,卻專要探究根源,直截追問這變現萬有的妙明真心。這種問難一般有兩重意義,一是因疑起問,一是印證自己內心的契悟。顯然破山的問難屬于後者。憨山大師沒有使用時下流行的禅語機關,而是用陳述的方式回答:
一切智清淨,無二無二分,無別無斷故雲雲。(《破山年譜》)
對于“如何是妙明真心”的問難,憨山大師以佛智“一切智”來解釋,認爲一切智清淨無二,遠離常斷等二邊之執,通達一切法相,圓融無礙。《瑜伽師地論》卷叁十八說:“即于如是一切界、一切事、一切品、一切時,如實知故,名一切智。”憨山大師從妙明真心的勝用,來說明妙明真心即佛的一切智,能知諸法相而無礙。這種直截了當的解釋,在禅宗接引學人的對話技巧中,被稱爲“死句”,顯然不對破山的胃口。據破山《自述行實》載:
予曰:“大師方便,無不了了。當時世尊爲何不與阿難說破,直教阿難,但將此心微細揣摩者,何耶?”師雲:“無非要他自去理會。”予曰:“理會即不無,要且不是祖師西來意。”拂袖便行。(破山《自述行實》)
破山所理解的妙明真心,是不能用語言符號表诠的,因此自省自悟就顯得非常重要了。憨山大師博大精深的佛學修養,令破山大爲贊歎:“大師方便,無不了了。”然而破山覺得,如果妙明真心像憨山大師所說,爲什麼當時佛陀不清楚明白地告知阿難尊者,還要他“將此心微細揣摩”呢?破山在慧然法師處已聞達摩“直指單傳”的頓教宗旨,又在禅門祖庭破頭山上苦苦修學叁年,對禅宗公案非常熟悉。他的腦海裏仍然沈浸在棒喝交馳之中,顯然對這種直截了當的表述仍感難以契機,就告別了憨山大師,另尋善知識去了。
(2)無異元來的默照禅
元來(1575~1630),明代曹洞宗高僧,字無異,又稱大舣。十六歲從五臺山靜安出家,閱《傳燈錄》有所省悟,蒙無明慧經禅師(1548~1618)印可。萬曆叁十年(1602)隱于信州博山(江西省廣豐縣)能仁寺。學侶雲集,蔚成叢林,因以博山爲號。後曆住建州董岩寺、大仰寶林寺、鼓山湧泉寺、金陵天界寺等名刹。有《博山無異禅師廣錄》叁十五卷、《博山無異大師語錄集要》六卷等行世。元來大師雖然傳承曹洞宗風,但一生努力提倡禅淨不二的宗旨,以一心不亂、專持名號爲踐行法門。破山當時二十六歲,正值年青氣盛,他要來看看這位名滿天下的博山無異禅師。據《自述行實》所載:
師二十六歲,參博山無異大師,問:“學人從偏位中來,請和尚向正位中接。”(破山《自述行實》)
所謂偏位正位的說法,是曹洞宗開祖洞山良價禅師接引學人的五位說。正位即從理上立,爲真如不變的理體,偏位即萬事萬物的現象界。洞山良價依照偏正回互的道理,創立五位學說,即所謂正中偏、偏中正、正中來、偏中至、兼中到。曹山本寂禅師繼承洞山的五位學說,以君臣的例子說明五位的關系,稱爲君臣五位:(一)君位,指本來無物的形而上的空靈狀態,爲正位,即五位中的正中來。(二)臣位,指宇宙的萬事萬物,爲偏位,即五位中的偏中至。(叁)臣向君,爲舍事入理,舍煩惱而趨菩提的道理,即向上還滅的偏中正。(四)君視臣,爲背理就事,即真如緣起而生起萬法的正中偏。(五)君臣道合,爲冥應衆緣而不墮諸有,即兼中到,指動靜合一、事理不二、非正非偏的究竟大覺位。破山以曹洞宗的五位學說來請教博山無異禅師,所謂從“偏位中來,向正位中接”,實際是五位君臣中的臣向君,即從流轉門趨向還滅門的偏中正。他將自己置于偏位,將和尚置于正位,表達了晚輩向長輩的敬意,同時也蘊含著“和尚你怎麼將宇宙萬有融攝于諸法之本源”的意思,即要求和尚開示舍事入理、舍末歸本的意趣或華嚴境界裏“介子納須彌”一多相容的玄秘境界。博山無異果然不負衆望,聽了破山的問難,當下凝神靜氣,一默如雷。
博山無異的沈默不語,其實以最豐富最直觀的方式表達了偏中正的境界,也許任何語言文字都難以表述這無言之境,就像你費盡口舌解釋如何介子納須彌一樣。另一方面,無異以沈默來闡釋證境的同時,無聲地提出對看話禅的弊端提出了自己的認識。看話禅是臨濟宗大慧宗杲(1089~1163)所倡導的觀行方法,即專就一則古人的話頭,如迷雲般蘊在心間,曆久真實參究以至于悟道。因爲看話禅的盛行,使真參實修者少,而在幾則古人口舌裏用功者日多,甚至有以參究公案爲借口,誤入文字禅、狂禅的迷流,東去搥一拳,西去掴一掌,終是自欺欺人,如畫餅充饑,于人于自毫無利益。他的默然靜坐,其實也在開示曹洞宗的特色修行觀法——默照禅,即曹洞宗宏智正覺(1091~1157)所倡導的攝心靜坐、潛神內觀、內息攀緣,以至于悟道的觀行方法。破山見無異大師默然不語,感到不甚滿意,甚至還當衆掌掴其他僧人:
大師默然。予出雲:“老大一個善知識,被我一問,只得口啞。”傍僧雲:“還是你不識和尚意。”予掌雲:“這掌要方丈和尚吃。”(破山《自述行實》)
當他在抱怨無異大師默然無語的時候,旁邊的僧人說他不領會和尚的意旨,卻被他一掌打在臉上,還說這一掌是送給方丈和尚的。在禅宗盛行的年代,也許禅師打人是不犯法的,如果受到得道高僧的掌掴,還是很幸運的事。破山雖然嘴上說“一問便弄得大善知識口啞”,但他還是在能仁寺住了下來,日日接受無異大師的指點,直到因故被擯出院。破山在《自述行實》中詳述被擯緣由:
一日因論警語,謂疑情發得起、發不起,每有十條。予曰:“甚不堪刻。”師聞之,擯予出院。(破山《自述行實》)
文中所說的警語,即《無異禅師廣錄》(收入《嘉興藏》第四十冊)卷十叁至十五的《參禅警語》,專爲開示初學者參禅的警句。《參禅警語》卷上有“示初心做工夫警語”,有十叁條;其二爲“示疑情發不起警語”,對初學參禅者來說,有指導修行的現實意義。如“示初心做工夫警語”第五條說:
做工夫不可在古人公案上蔔度,妄加解釋。縱一一領略得過,與自己沒交涉。殊不知古人一語一言,如大火聚,近之不得,觸之不得,何況坐臥其中耶,更于其間分大分小,論上論下,不喪身失命者幾希!
無異大師對妄加蔔度公案的作派進行了嚴厲的批評,甚至說“古人一語一言,如大火聚,近之不得,觸之不得”,因爲古人的終是古人的,除無形中增長自己的知見障外,于修行毫無利益,甚而“喪身失命”在公案裏。縱觀無異大師的警語,無一不是悲心願切的誠實語,但初出江湖的破山顯然不知天高地厚,對這些苦口婆心的實在話不屑一顧,甚至還吹毛求疵,指東說西。無異禅師爲了維護道場的清淨,自然要攢他下山了。
(3)聞谷廣印的無門庭
被擯下山的破山,自江西下浙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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