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 這麼一問,你能回答得出嗎?回答不出,就是尚未悟道。即使悟道,這樣反诘一問,他的靈智、禅機,也就更加展開了。
六祖大師有一徒弟叫南嶽懷讓禅師,懷讓禅師有一弟子叫馬祖道一,道一禅師有一弟子叫百丈懷海。有一出家人問百丈禅師道:
“請問,佛是誰?”
百丈反問他:
“嘿﹗你是誰?”這句話很明白的告訴我們:自己就是佛,你不知道嗎?你還要問人,何不直下承當呢?
一個問佛是誰?一個反問你是誰?看起來很簡單,可是其中的妙理和禅機,卻是無窮無盡的了。
六祖惠能大師的師祖道信禅師,曾問叁祖僧璨禅師說:
“什麼叫做解脫法門?”
僧璨反問:
“誰縛你了?”
“沒有人來縛我。”
“既然沒有人來縛你,爲什麼還要求解脫呢?”
這樣一來,我們就徹底的恍然大悟,並沒有什麼外力可以束縛我們,而是我們自己束縛了自己。正是所謂“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在日常生活中,煩惱的來源,並非完全外來,多半起自自己的內心。我們每一個人的心就像一座工廠,好的工廠製造好的成品,正如好人製造善法;不好的工廠製造的産品較差,正如不好的人製造煩惱。
一般做學問的方法,是要勤學多問。但是禅門的教學方法,常由應答而改爲反問,或由問的人進一步反問自己。要問的是:“念佛是誰?”“什麼是祖師的西來大意?”“父母未生我前,什麼是我的本來面目?”這麼一問,並追究下去,把思想專一,精神集中,打破沙鍋問到底,總有一天會大徹大悟。
參禅主要靠自己。六祖開悟之後,五祖將法傳給他,送他過江南行,五祖弘忍大師說:
“我來搖船讓你過去。”
六祖惠能大師說:“不要,我自己來。”
五祖又說:“你都要走了,我來送你,我渡你過岸。”
六祖就說:“迷時師度,悟時自度。”
在佛教裏,雖有師承,但又說:“叁分師徒,七分道友。”修道悟道,凡事要靠自己。反觀,觀自己,要像觀自在一樣,要觀自己在不在,這是禅的精神,所以禅是智能的。我們有時看到觀音菩薩像的手上也拿一串念珠,有人問:“我們拿念珠念觀音菩薩,觀音菩薩拿念珠念誰呢?”“還是念觀音﹗”“觀音爲什麼還要念觀音呢?”“因爲求人不如求己。”
佛法的主要精神是在提升我們的人格,提高我們自悟的能力,以開顯我們的清淨自性,所以自修自度很要緊。以反诘法教學,用“爲什麼”不斷的反問,把對方的思想開拓得更深更廣,最後像爆竹炸裂,靈光一閃,讓對方在問題的壓力下突然開悟。
(二)答問不定法
其次,我要向各位介紹“答問不定法”,答問的方式不一定,有時從肯定方面來答,有時又從否定方面來答。
六祖大師的徒孫馬祖道一禅師,無論什麼人請他開示說法,問他什麼是佛法,他總是說一句:“即心即佛”。
後來有人問他:“嘿﹗老師,你怎麼跟人說法,都是說一句“即心即佛”呢?”馬祖就說:“因爲小孩子哭,不得不拿個餅幹給他吃,這樣子讓他有個安慰。”這人再問:“假如小孩子不哭的時候,你怎麼說法呢?”馬祖答說:“那時要說非心非佛。”
有一個青年學道者大梅法常禅師,來請教馬祖道一禅師說:“請問什麼是佛?”馬祖道一回答:“即心即佛。”法常禅師言下大悟。
大梅法常開悟後告別離去,到其它地方弘揚禅宗,度衆無數。大家都傳說法常禅師悟道了,這話傳到道一禅師的耳中,心想:他真的悟道了嗎?就叫一個人去考試一下。
這個考試的人,見到大梅法常說:“師兄﹗請問你在師父那兒,究竟得到什麼道啊?”
法常回答:“即心即佛。”
“啊呀﹗”這個人說:“現在師父不是這樣講了,不講“即心即佛”了﹗”
“哦﹗現在講什麼?”
“老師現在的道是“非心非佛”。”
法常聽了以後,眉毛一皺說道:“這個老和尚,專門找人麻煩,我不管他的非心非佛,我還是我的即心即佛。”
這個問話的人,就如此這般回去告訴馬祖道一,馬祖道一聽了以後,高興得不得了,說道:
“梅子真的成熟了。”
這話一語雙關,梅子成熟了,就是說大梅法常真的開悟了。
有時候,我們從否定中可以透到一點人生的消息和禅機。有時候,又要從肯定中來體悟。像這位法常禅師,他就是肯定自己的精神,不讓別人牽著鼻子走,不管你是非心非佛,我還是即心即佛。有這種自信、自主、自尊的人,他便是頂天立地覺悟的禅者。
有位在家居士,去問馬祖禅師的徒弟,也就是百丈禅師的師弟智藏禅師。
“請問老師,有沒有天堂地獄?”
“有啊﹗”
“請問有沒有佛法僧叁寶?”
“有啊﹗”
“請問有沒有善惡因果報應和六道輪回?”
“有啊﹗”
不管問什麼,智藏禅師都答:“有啊﹗有啊﹗”
這位在家居士問得懷疑起來,就說:
“老師,你說錯了。”
“我怎麼說錯了呢?”
“我問徑山禅師,他都說“無”。”
“怎麼說“無”?”
“我問他有沒有因果報應,他說沒有;再問他有沒有佛菩薩,他說沒有;我問他有沒有天堂地獄,他說沒有。可是你爲什麼卻都說有呢?”
智藏禅師說:
“哦,我問你,你有老婆嗎?”
“有。”
“你有兒女嗎?”
“有。”
“徑山禅師有老婆嗎?”
“沒有。”
“徑山禅師有兒女嗎?”
“也沒有。”
“所以徑山禅師對你說沒有,我跟你說有,因爲你有老婆和兒女啊﹗”
這個問題此處說有,彼處說無,是真的不同嗎?其實並沒有不同,道只有一個,道是因人才有不同的。
禅師之間問話或答語,有時說有,有時說無,只是從我們不同的程度或層次來體會不同的問題而已。
徑山禅師所講的“無”,有著很高的境界和很深的意義,因爲無就是空,“真空生妙有”,不“無”就沒有“有”了。
(叁)間接暗示法
現在再介紹“間接暗示法”。
什麼叫做“間接暗示法”呢?就是禅師與禅師之間,不直接把問題說破,而用比喻或表面上不相幹的話,作間接的暗示。這裏面藏有至理,讓對方自己悟透,親證得道。
現在舉個例子說明。
趙州從谂禅師,爲人非常風趣,被稱趙州古佛,八十歲還在行腳。有一次和他的弟子文遠禅師在一起,一時高興,便和文遠禅師說:
“我們來打個賭,誰能把自己比喻做最不值錢、最下賤的東西,誰就勝利。贏了的人,就可以吃一塊餅。”
文遠禅師就說:
“好吧﹗你請說吧﹗”
“我是一只驢子。”趙州說。
“我是驢子的屁股。”
“我是屁股裏的糞。”
“我是糞裏的蛆。”
趙州無法再比下去。就問文遠禅師:
“你在糞中做什麼?”
“我在那裏避暑乘涼啊﹗”
于是趙州認輸丟了餅。
這段對話暗示我們,要從卑賤裏面去體會偉大,從煩惱當中去證悟菩提,要心淨一切淨。所以禅師與禅師之間的對話,充滿禅味。所謂心能轉物,驢子、糞、蛆,都可以把它變成佛法。
談到這裏,我想到我們佛光山男衆部附設的沙彌學園,有好多十幾歲的沙彌在念書。其中有個大約十五歲的小男孩,由于嘴巴長得闊,而且喜歡說話,所以有人爲他取個綽號,叫他“鴨子”。有一次,我碰到他,我就問:
“誰在那裏啊?”
他跟我頭一歪說:
“鴨子啊﹗”
我真沒有想到,他竟那樣的灑脫。記得他還在國民小學讀書的時候,電視正在上演“保镖”連續劇,劇中有個壞人叫曹天成,因爲這個小孩很頑皮,大家就又叫他曹天成。我們覺得這些綽號怪難聽的,他卻淡然處之,根本無所謂。他才十幾歲,這種赤子之心,這種超脫榮辱毀譽的態度,不正是解脫嗎?
社會上有許許多多的大人物,經常爲了“名”和“利”而煩惱不休,真不如這個十幾歲的小沙彌。這種活潑的心境,天真的態度,倒也契合佛法。
再舉一個例子。溫州淨取寺,有一個比丘尼,名字叫玄機,曾經在大日山參禅。有一天,她去參訪雪峰禅師。雪峰禅師也學六祖大師的作風,第一句就問她:
“你從哪裏裏來?”
“大日山來。”
“日出也未?”(用機鋒來問)
玄機回答:
“如果太陽出來了,就溶卻了雪峰。”
雪峰問她日出沒有,意思是你開悟了沒有?玄機就答,如果我開悟了,哪裏裏還有你雪峰呢﹗哪裏裏還要來問你呢?
“哦﹗”雪峰聽了,覺得她雖沒有開悟,倒也有點道理。再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玄機。”
“日織幾何?”意思是說,你每日如何修行用功?
玄機怎麼回答呢?她說:
“一絲不挂。”意思說已經解脫盡淨,這話說得太大了。
這麼談過以後,玄機就走了。走到門口的時候,雪峰在後面叫著:
“喂﹗你那袈裟拖在地下呢﹗”
玄機一聽袈裟拖在地下,趕快回頭一看。雪峰哈哈大笑說:
“好一個一絲不挂啊﹗”
所以一個人的實際修持,是開悟了,或沒有開悟;是解脫了,或沒有解脫,從談話裏面,禅師們都會把你問出來、考出來,或暗示出來。
又有一個出家人,來問趙州禅師:
“請問禅師,怎樣才能參禅悟道啊?”
趙州禅師本來坐在那裏,被他一問以後,站起來說:
“我要去廁所﹗”
走到半路又停下來,回頭對那個問話的人說:
“你看,像小便這樣的小事,還要我自己去,別人不能代替。”意思是說,如何參禅悟道,是你自己的事,你怎麼來問我呢?像這樣的暗示作風,多麼活潑,多麼高明,又多麼透徹。
唐朝有一位文起八代的大文豪韓愈,不信佛法,反對佛教。爲了谏迎佛骨,被貶到潮州做刺史。當時潮州文化未開,知識分子太少,要找一位講話的對象都很難。這時,潮州有一位大顛禅師,是石頭和尚的弟子。韓愈一想,和尚都有學問,不妨找他談談。
一次拜訪,兩次拜訪,都見不到大顛和尚。
有一次,好不容易,見到大顛和尚在那裏入定。好,就等一下吧,等到你睜開眼睛再和你談話吧。可是等了很久,這大顛禅師卻始終閉著眼睛坐在那裏。韓愈等得太久,不耐煩了,大顛和尚的侍者看著也過意不去,就用引磬在師父耳邊一敲,意在請他出定,同時又說了兩句話:
“先以定動,後以智拔。”
意思是說,師父啊﹗你入定的功夫,已經打動韓愈,見了出家人已經不再傲慢;不過,你別老是入定,要趕快講話啊,以你的智能來開導他罷﹗
聰明的韓愈,一聽侍者這兩句話,非常高興。他說:
“禅師門風高峻,我已從侍者嘴邊,得到一個佛法的入門。”後來韓愈就拜大顛和尚做師父,皈依叁寶。
有時候千言萬語,話講多了反而沒有用。像大顛禅師,一言不發;而侍者,也僅僅說了兩句話;卻間接的暗示出一個很高的道理,使人心裏信服,使傲慢不信佛的人,到最後還是不得不皈依佛門。
大顛禅師的師父是石頭希遷禅師,他的肉身現在還在日本總持寺。石頭希遷十二歲的時候,見到六祖惠能大師。六祖大師住在廣東曹溪,而石頭禅師是廣東人。六祖一見到他,非常高興的說:
“你可以做我的徒弟。”
“好啊﹗”他十二歲就做了六祖的徒弟了。
但是叁年後六祖就圓寂了。一個十五歲的小孩子見師父要圓寂了,就問六祖:
“和尚百年以後,弟子要依靠誰?”
“行思去﹗”六祖告訴他。
他把“行思”誤爲“尋思”,就天天用心思參禅。後來有一個上座告訴他:
“你錯了﹗師父告訴你“行思去”,因爲你有一個師兄叫行思禅師,在青原山弘法,你應該去找他。”
石頭希遷禅師聽了,立刻動身前往,後來就在青原行思那裏悟道了。以後住在南嶽衡山,有一石頭狀如平臺,石頭搭草堂于其上,一住數十年,人們都叫他石頭和尚。
當他從曹溪到青原山參訪行思禅師時,行思禅師問他:
“你從哪裏裏來?”
石頭希遷禅師回答道:
“我從曹溪來﹗”這句話很了不起,意思是說,我是從師父六祖大師那裏來的。
行思禅師又問道:
“你得到什麼來?”
“我沒有去的時候,也並沒有失去什麼啊﹗”意思是說未去以前,我的佛性本具,我還要得到什麼呢?
“既然沒有得到什麼,你又何必去曹溪呢?”
“若沒有去曹溪,如何知道沒有失去呢?”意思是說不到曹溪,我也不能認識自己本具的佛性。
像他們之間這許多對話,其中的意義,有些並不直接明白的說出,這就是禅宗的暗示教學法。
四、結語
禅門的教學方法很多,如“答非所問法”、“矛盾顛倒法”、“打罵教育法”、“自覺悟道法”......因篇幅所限,無法一一介紹。“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虛雲和尚入定,他以爲只過幾分鍾,哪裏知人間已過了幾個月;太虛大師在普陀山一夜入定,以爲只坐了一支香,哪裏知一夜已過。在禅定裏面,有時候不覺得時間的存在。
蘇東坡還未參禅時,做過一首詩: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後來他參禅了,有所悟解,又做了一首詩: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原來無一物,廬山煙雨浙江潮。”
等到他對禅更有體驗時,他又做了一首詩:
“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總之,從六祖大師、從禅門各種教學方法來看,處處都說明禅是要靠自己在生活中去體驗證悟的。
《從六祖壇經說到禅宗教學的特質》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