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淨則國土淨——佛教哲學與環境生態
王雷泉
引言
這次複旦師生到靈山遊學,嚴格意義上應該是一個動員會。一方面,“佛教與環保”這個課題是禅學會2008年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重心;另一方面,作爲下半年即將在無錫靈山舉行的第二屆世界佛教論壇的協辦方,我們先作小範圍的討論嘗試。爲什麼要注意環境問題?這一點恐怕無錫人是深有體會的。兩年多前,應李國清(現是我們禅學會監事長)邀請,我去常熟新錦江印染公司做報告,途經太湖時曾拍下一張藍藻初起的照片。早在2007年藍藻爆發前,太湖的水質就已相當惡化。江南水鄉本來是美麗如畫,“美就美在太湖水”,但如今卻爆發了大規模的環境汙染事件,更不用提中國其他地方了。地球環境逐漸惡化的同時,資源也在日益匮乏。我們今年年初去印度和尼泊爾遊學的時候,曾經遇到過汽車排幾裏長隊等待加油的場面。也許不久以後,我們中國也會出現相似的情景。
人類所面對的地球,環境日益惡化、資源日益匮乏。佛教哲學講“境由心造”,即外境是由我們內心所決定、所變現,而人類所面對的依報世界(環境),由人類的共業造成。因此,要改變我們的生存環境,也就必須從改變我們的內心開始。在這一方面,佛教無疑能爲當代環境哲學和環保事業提供豐富的思想資源和實踐經驗。這也就是“心淨則國土淨”的含義。如何在被消費主義的生産方式和生活方式所迷失的當代人心中,提升心靈境界和社會責任感,世界佛教徒和佛教學者責無旁貸。
一、“地球村”與當代環境哲學
阿波羅登月與“地球村”觀念
上個世紀50年代,毛澤東曾經提出中國的狀況是“一窮二白”。“白”的優點在于,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畫圖,可以寫最新最美的文字。當時人們對發展大工業繁榮景象的憧憬,就是從天安門城樓望出去,到處都是高高的大煙囪,濃煙好比如椽大筆在藍天畫畫,以爲這就是現代化的標志。
一直到了60年代,地球人才真正開始有了環保觀念。尤其是1969年夏天的阿波羅登月,美國飛船指令長阿姆斯特朗站在月球上對人類說,我們的地球在宇宙中如同一顆蔚藍色的乒乓球,是那麼的甯靜、安詳而又脆弱。從此,人們開始對地球産生了一種呵護感,而不再僅僅像過去那樣,視之爲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大地母親了。換言之,阿波羅登月使人類擺脫了以往坐井觀天的視角,從天上俯瞰我們大地,開始有了地球村的觀念。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我們都是地球村的村民,村民之間應該互相關懷。以這樣的觀念來看待我們生存的世界,環境哲學開始引入人們的視域。
“萬物之靈”→“萬物之零”
上個世紀60年代之後,人類開始關注並反思人類行爲所造成的惡果。美國有個長期關注環保問題的學者蕾切爾·卡遜寫過一本《寂靜的春天》,因致力于推動環保事業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美國前副總統戈爾,也爲此書寫過序。春天本是百花盛開、百鳥朝鳴的時節,但當鳥沒有了,花也凋零了,那麼這個“寂靜的春天”,也可以翻譯爲“死寂的春天”,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景象!而這恰恰是我們人類活動所造成的惡果。過去,人類總是自诩爲“萬物之靈”,東方人如此,西方人也一樣。甚至可以說,在西方,對環境的侵略思維深入人心,認爲科技萬能,爲了自己的發展,可以向自然索取一切。于是爲了奪取資源和能源,國與國之間勾心鬥角,戰爭四起。如果說,20世紀是爲了爭奪石油而戰,那麼21世紀就有可能將會爲了爭奪水源而戰。
年初我們去印度、尼泊爾參訪佛教聖迹時,我曾建議團友考慮一下發展到底是爲了什麼,怎樣才是正確的發展觀?也許,當我們看到那裏落後肮髒而又狹窄的街道,邋遢茫然而又懶散的民衆時,會覺得與物質文明已經發達的文明人有相當大的距離。但我們是否也應該反躬自省一下,現代社會的忙忙碌碌,我們還有多少祥和淡定的心態,我們的眼睛中是否還有如藍天般清澈的眼神?物質文化創造的過程,對人類來講也許是一個“文明化”的過程,但對萬物和環境來講,其實就是一個赤裸裸的“野蠻化”過程。人類物質文明的進步,是以對環境的破壞作爲代價的,而“野蠻化”的過程反過來又影響了人類自身的安危。各種“生態反彈”,是自然界對我們人類不當行爲的報複。這使人類意識到以前自诩的所謂“萬物之靈”,極有可能變成“萬物之零”,走向毀滅。
這裏我想引用一些2003年的統計資料,雖然過時,至少可以說明我國環境的嚴峻局面。中國淡水資源按人均占有量在全世界排109位,人均占有量只有世界人均水平的1/4。中國是一個缺水大國,所以被聯合國列爲全世界13個貧水國之一。全國600多座城市中,有400多座城市缺水,其中100多座城市嚴重缺水,日缺水1600萬噸。我國尚有3.6億農村人口喝不上符合衛生標准的水,每年因缺水造成的經濟損失達2000億元。全國汙水廢水排放量爲460億噸,其中工業廢水占46.2%,超過環境容量的80%以上。中國七大江河水系40.9%是“喪失水功能”的劣五類水質,75%的湖泊出現不同程度的富營養化。全國31個省市區中,人均耕地低于0.8畝警戒線的已有6個,根據國土資源部的預測,到2030年我國人均耕地占有量又將減少1/4。
人類毫無節製地貪婪愚昧,會直接威脅到我們的生存。以上數據表明中國的環境問題已迫在眉睫。今年從環境保護部的升格來看,表明中央政府對環境問題的高度重視。生態危機,已經不僅僅是物質層面的科學與經濟發展的問題,它也涉及人的精神的生活。必須重視精神的力量,以對治過度重視物欲的弊病。
“宗教的綠化”
環境人類學家泰勒提倡生命中心主義(biocentrism)及生態平等主義(ecologicalegalitarianism),特別是強調了宗教的重要性。他說:“世界上的各大宗教,不管是一神的還是多神的信仰,都按照上帝或神明的啓示或訓令,叫人類愛護關懷世界上的一切野外生物,這在倫理中的理想世界是完全可能的。尤其是在宗教的一種神秘主義當中,把人類理智的最高狀態,理解爲與自然世界共在的境界,也與尊重自然的道德態度相協調。”(泰勒《RespectforNature》,P309)按照麥克斯·缪勒的說法,世界上各大宗教有叁大河系——閃米特河系、印度河系和中國河系。而泰勒提到的神秘主義,主要指東方神秘主義,特別指佛教,即體驗到萬物一體、心與環境保持高度和諧的境界。
自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及七十年代開始,宗教界對環境倫理的討論,被一些學者稱爲“宗教的綠化”(GreeningofReligion)。環保成爲不同宗教傳統所共同關心的課題,很多宗教人士嘗試重新在生態關懷的亮光下,檢驗乃至重構各自的宗教傳統。起步較早也是做得較好的,恰恰是基督教傳統,包括率先討論宗教對話問題。
基督教世界的反省及“生態神學”
環保問題在原來較偏向宗教壓迫、宗教沖突的基督教世界裏首先得到了反省,以期從根源上進行救治。羅馬俱樂部主席奧爾利歐·佩奇就曾反省人們在活動中的短視性,他說人們在“從各個方面使用科學論證的同時,卻疏忽了唯一能夠不斷起協調作用的哲學、倫理和信仰。……其中最重要一點就是我們當代人已經丟掉了的整體感,這是一種嚴重的倒退,……現代社會應該恢複這種觀念。”我們一直強調“發展是硬道理”,現在政府提出“科學發展觀”。我更傾向使用“整體發展觀”一詞,在物質、社會和精神層面,要整體協調發展。當今社會存在過分片面強調物質生活和科學的傾向,而真正在整體層面起協調作用的,是哲學、倫理等方面受到了忽視、排斥,沒有得到應有的發展,應該引發思考。
美國史學家懷特,在《生態危機的曆史根源》一文中指出:“按照猶太—基督宗教的一神論傳統,上帝是神聖的,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而造,被上帝賦予了主宰自然的權力,其它生物是爲人而造,人可以任意對待自然,甚至運用所領受的生殺大權對自然隨意宰割。因此基督宗教可說是西方社會出現生態危機的曆史根源之一。”這是基督教世界對他們自己宗教傳統的反省和反思。正如孔子所說“知恥近乎勇”,知道了西方物質文明大大推動了人類進程與發展,但也造成嚴重的環境危機。所以最早警醒的是西方,基督教也最早做了改革,神學思想有了重大的進步,如婦女神學、政治神學、生態神學……都是二十世紀後,面對人類新的問題,在神學思想上的研究與表達。
生態神學是20世紀60年代開始崛興的一個神學運動。其先驅者薛特拉1961年向普世教會協會呼籲:要正視“宇宙性的拯救”,神學上更要發展出“與大地相關的基督論”。1963年北美開始成立“信仰—人—大自然小組”(Faith-Man–NatureGroup),對生態神學進行了有組織的研討。生態的神學性論述,絕大部分並非是一種單純的對基督宗教的傳統的批判與否定,而是努力地嘗試在基督宗教的傳統中挖掘資源並加以發揮,強調上帝、人類和自然的相互關系,世界屬于上帝,自然是神聖的,講述人的靈植根于自然界,渴慕上帝在自然界的臨在,追求在大自然中過樂天知命的生活。(賴品超:《宗教與生態關懷》)
當今世界,是對話與發展的時代。對話,意味著各種世俗思想和宗教之間,在求同存異的前提下,相互尊重,取長補短。發展,意味著用悲天憫人的宗教情操和高瞻遠矚的人文關懷,謀求功在子孫萬代的可持續發展。對環保的關注,引發了一些西方學者對傳統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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