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惱即菩提”辨析
——以《六祖壇經》爲中心(下)
王雷泉
(複旦大學宗教學系)
叁、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
我們把禅宗的基本精神做了一個簡單的概括。下面,我們就進入理上,看“凡夫即佛,煩惱即佛”這個觀念在《壇經》裏面是如何表述的。
(一)心安必須定位在理得
“心量廣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來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善知識,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莫錯用意。名爲真性自用,一真一切真,心量大事,不行小道。”(〈般若品〉)
二祖慧可去見初祖達摩時,曾在達摩洞外跪了叁天,大雪及膝。後來達摩就問:你來找我幹什麼呢?慧可說我心未安,乞師幫助我安心。達摩講了一句非常有禅意的話:“那你把心拿來,我給你安。”這是教慧可截斷原來的思量,把他思維中最後一個盲區點破了。心無處不在,心包太虛,量周法界,你到哪裏去找?你再去找安心,等于騎驢找驢。所以慧可一下子豁然貫通,悟道後說“覓心了不可得”,說明我們的心量並不局限于任何一個局部,它就安住在法界之中。
從上引經文可以看出,心安在于理得。凡夫的日常之心,雖然充滿貪嗔癡慢疑,但我們人人內心都本來具足覺悟的本性,也就是《壇經》所說的“自性”。自性,在佛經裏大致有叁種含義。第一種,是中觀所要破的那種實體性的東西。我們說緣起性空。空什麼呢?緣起故無自性,無自性故空。中觀所要否定的這個“自性”,也就是“我”,是一個絕對的、永恒的、不爲他物所決定,並且能夠主宰事物的那麼一種實體。第二種,是唯識學的叁自性說,即世界的叁種存在(遍計所執自性、依他起自性、圓成實自性)。這叁種存在與我們的意識是緊密相關的。當我們意識處于偏見時,這個依他起的現象世界就被我們的主觀偏見所扭曲,成爲虛假的世界,即遍計所執自性。通過轉識成智的修行,以智慧觀照真實的世界,即圓成實自性。第叁種,即《壇經》所講的自性,是指我們人人本具的覺悟之性。
對“自性”這個名相,我們不要把中觀所破的“自性”、唯識所辨析的“自性”,與《壇經》的“自性”混淆起來。禅宗所說的“自性”,這是我們人心的本質,也是我們能夠達到最高價值的能力——成佛的依據、成佛的可能性。
所謂“心量廣大,遍周法界”,就是心中覺悟的自性向法界完全敞開。在法界中,萬事萬物各有其特殊性質,同時又處在統一的整體之中。這就是《壇經》所說的“一切即一,一即一切”。我們要在一切差別現象中,顯出那個統一的法性,所以“色即是空,無我無人無世界”,現象界的萬事萬物都可以歸結爲終極的空性。反過來,空並不是具體事物之外的一個孤零零的本體,所以“空即是色,有山有水有樓臺”,終極的空性就體現在一切千差萬別的事物之中,又從終極的空性展開一切現象。
這樣一種圓融無礙的法界,可以容納一切現象,容納任何事物。好比說一匙鹽放入一杯水中,水鹹得不得了;如果把這一匙鹽放在江河之中,鹽還是那些鹽,但是水變淡了。心同此理,我們的心量一旦放開,置于法界大海中,平時那些雞毛蒜皮、雞零狗碎乃至雞鳴狗盜之事又算得了什麼呢?今年是阿波羅登月四十周年。當阿波羅飛船指令長阿姆斯特朗站在月亮上對人類講話時,人類開始有了“地球村”的觀念。站在月亮上看地球,與像青蛙一樣坐在枯井裏觀天,是完全不一樣的視角,思想得到了一個飛躍。心包太虛,量周法界,到這個法界的境界,我們才能真正做到“來去自由,心體無滯”,從此沒有障礙。同時法界中一切事物又各有其質的規定性,又是個個的不相混亂。到這個境界,我們所經曆的任何現象,所從事的任何事業,都不會妨礙法界之理,從而得到心靈的大自在,自在無礙地去開展出一切現象。
六祖告訴我們:“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一切般若智慧都從本源性的自性中産生,這個自性人人具足,而非從外灌輸進來。所謂“心量大事,不行小道”,超越凡夫意識中人爲分別的兩極對立,使人人本具的自性充分展開,與佛所觀的法界等量齊觀。到這個時候,在般若智慧妙用下,達到“一真一切真”的“真性自用”。這也就是《維摩經》所說的“無以大海,內于牛迹”,大海豈能爲小小的牛腳印所能容納?心量也是如此。當放入法界大海之中,才沒有任何的障礙。
(二)當用大智慧,打破煩惱塵勞
要真正做到心量廣大,需要用大智慧去打破煩惱塵勞。在〈般若品〉裏,關于煩惱與菩提的關系,談得非常透徹。六祖說:
“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善知識,摩诃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最第一,無住無往亦無來,叁世諸佛從中出。當用大智慧,打破五蘊煩惱塵勞。如此修行,定成佛道。變叁毒爲戒定慧。”
六祖在此明確提出“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的主張,但“即”不是泯滅是非的“等于”,我們不能將之理解爲凡夫就是佛、佛就是凡夫。剛才講過,佛與凡夫的差別,就在于迷悟之間。迷與悟的區別,就在于是不是執著于境。
這段經文的前面談“煩惱即菩提”,這是從體上來談。凡夫與佛都本具佛性,但這不等于成佛的現實性。要從可能性發展到現實性,凡夫成佛的關鍵是要“轉”。怎麼轉呢?通過修行實踐,打破五蘊煩惱,“變叁毒爲戒定慧”。這個“變”,是從用上來談。所以,體上的“即”,與用上的“變”,兩者不能偏廢。煩惱即菩提這個“即”,要與修行實踐的“變”結合起來理解。
既然我們處在世間的凡夫位上,同時又內在地具有佛的清淨本質。那麼,我們當下的此心就是煩惱與菩提、迷與悟、邪與正、妄與真、染與淨的辯證統一體。從凡聖同具的自性中,産生“摩诃般若波羅蜜”,就是通達世間與出世間所有學問,同時又圓融無礙的大智慧。叁世諸佛都是從這般若而出。而凡夫之所以爲凡夫,就在于迷失了自性,執著于自己造就的扭曲、虛妄之境。
宋代有位柴陵郁禅師,他悟道之後作了一首偈:“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無論是凡夫還是佛,人人都有一顆明珠,這就是佛性。但是,凡夫的佛性被煩惱的塵埃所遮蔽。因此,要從凡夫升進到佛的高度,關鍵在于主體心念的轉變。“轉”就是運用般若智慧反觀此心,在此真妄相即、真妄不二的動態統一體中,藉妄修真。偈語中的“塵”是妄,“光”是真,兩者相即不二,此“即”是從體上說。從用上來說,偈語中的“盡”,就是消除煩惱塵勞,也就是剛才《壇經》所說的“變叁毒爲戒定慧”。通過修行的轉變,“塵盡光生”,也就是顯發、展現我們人人本具的佛性。
由上述可知,我們要從體與用的關系,去理解即煩惱而成菩提、即生死而成涅槃、即世間而出世間。
四、二道相因,生中道義
禅宗把出世間的終極解脫,落實在世間的凡人俗事上。如何使衆生在處理世出世間法時不走向偏差,這就需要中道的方法論:二道相因,生中道義。
我是昨天上午到的四祖寺,下午就到老祖寺參訪。老祖寺對面的山水很漂亮,但路上有很多牛糞。如果說牛糞是煩惱,鮮花是菩提,那麼牛糞只有成爲滋養鮮花的養料時,才具有意義。煩惱本來是菩提所要對治的對象,同時又成爲增長菩提之力量的質料。《大智度論》對這個問題有個比喻,說煩惱是柴薪,而菩提智慧則是火焰。所以煩惱越多,轉變爲學佛的力量時,就像柴薪越多火焰就越旺。所以佛經上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比如說阿育王,在他是一個邪惡的國主時破壞力很大,而當他放下屠刀學佛時,原來所有惡的力量都轉化爲對佛法護持的力量。
我們用牛糞與鮮花,來理解煩惱與菩提的關系,轉煩惱而成菩提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談的。即煩惱而成菩提之“即”,是從體上而言;而“打破五蘊煩惱塵勞”,是從用上而言。所以它需要“轉”的實踐。只有在轉變的實踐中,“即”才是有價值的。如何處理這“即”(體)與“轉”(用)的關系,需要中道的方法。我們引述《壇經》中比較長的兩段對話,從中可見禅宗是如何以中道智慧,全面地把握即煩惱而成菩提的體用關系。
(一)無二之性,即是實性
師雲:“道無明暗,明暗是代謝之義。明明無盡,亦是有盡。相待立名,故《淨名經》雲:“法無有比,無相待故。””
簡曰:“明喻智慧,暗喻煩惱。修道之人,倘不以智慧照破煩惱,無始生死,憑何出離?”
師曰:“煩惱即是菩提,無二無別。若以智慧照破煩惱者,此是二乘見解。羊鹿等機,上智大根,悉不如是。”
簡曰:“如何是大乘見解?”
師曰:“明與無明,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實性。實性者,處凡愚而不減,在賢聖而不增,住煩惱而不亂,居禅定而不寂。不斷不常,不來不去,不在中間及其內外。不生不滅,性相如如。常住不遷,名之曰道。”(〈護法品〉)
以上這一大段對話,是六祖謝絕武則天的禮請,而對內侍薛簡開示佛法的主要部分。神秀在宮中爲武則天說法時,推薦了自己的師弟惠能。他對武則天說,惠能是得到師父衣缽真傳的,應該請他到皇宮來說法。武則天就派內侍薛簡到廣東請六祖出山,但六祖不願去。所以薛簡請六祖說南宗法門中最精要的部分,這樣可以帶回去交差。
薛簡對佛法的理解,顯然是受到了神秀漸修法門的影響,比如說學佛一定要坐禅習定,修道之人要用智慧照破無明。針對這個說法,六祖大師說“道無明暗”。明與暗只是現象上的代謝,從體的終極層面上講,並沒有明暗的分別。光明與黑暗是相待而言的,所以《維摩經》說“法無有比”,在終極層面上法是不能相比較的。
薛簡馬上就反問:明比喻智慧,暗比喻煩惱。修道之人如果不以智慧照破煩惱,無始以來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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