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經教”與“由教悟宗”
(本稿系筆者2001年12月18日與吳言生博士的談話,由吳言生博士整理而成。)
【內容提要】 禅宗主張“不由經教”,直指人心,頓悟成佛,使得禅悟呈現出電光石火的迅捷直截。但是,“不由經教”並不意味著對經教的廢棄。要明心見性,又必須藉由經教。自證自悟,“以心印心”,即是以師家之心,印證學人之心,使之契合佛陀之心。而要想契合佛陀之心,經教是必由之路。因此,“不由經教”只不過是說不可執泥于經教,經教仍然是禅悟的重要依據。如果廢棄經教,便會墮于盲禅的末流。“不由經教”與“由教悟宗”,如車之二輪,鳥之雙翼,缺一不可。將二者圓融會通,對禅宗的健康發展,有著積極的意義。
【關鍵詞】 不由經教 頓悟成佛 由教悟宗 心心相印
中國禅宗的真正建立,是以慧能禅作爲標志。而慧能禅的顯著特色,即在于以心印心,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頓悟成佛。這“不立文字”的“文字”,自然也包含佛教經籍。“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試,勿使有塵埃。”【《壇經》,《大正藏》卷四八,348b。】 神秀的禅偈,注重不間斷的修行,包括閱讀佛經,從經文中尋求解脫之路。而慧能的禅偈則與此相反,“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壇經》,《大正藏》卷四八,349a。】。在慧能看來,清淨與不清淨,只是人爲的區分。長期的艱苦的以去垢求淨爲目的的修行,只不過是庸人自擾。于是,繁瑣冗長的漸修,遂轉化爲參禅者一念真心炳然煥顯的頓悟。
從頓悟的立場出發,禅宗將傳統佛教稱作“義學”,明顯地表現出對它的輕視與排斥。如南泉即認爲“講經”與“說禅”有“金彈子”與“銀彈子”之別【《景德傳燈錄》卷八《南泉普願》:“師問座主雲:“你與我講經得麼?”對雲:“某甲與和尚講經,和尚須與某甲說禅始得。”師雲:“不可將金彈子博銀彈子去!””《大正藏》卷五一,259a。】,黃檗也明顯表露出“本分衲子”較“義學沙門”的殊勝【《明覺語錄》卷一:“檗雲:“將謂是本分衲子,元來是義學沙門。”以拄杖打出。”《大正藏》卷四七,672a。參《仰山語錄》:“沩山問:“子既稱善知識,爭辨得諸方來者……是義學是玄學?””《大正藏》卷四七,584a。《大慧語錄》卷十叁:“既稱禅師,自有宗門本分事,只管勞攘,卻如個座主相似。”《大正藏》卷四七,863c。】。 禅宗宣稱:“夫參玄大士,與義學不同,頓開一性之門,直出萬機之路。”【《汾陽語錄》卷下,《大正藏》卷四七,619b。】 禅師們對講說經教的“座主”充滿了諷喻之詞。如亮座主“解講叁十二本經論”,參見馬祖道一。馬祖問他用什麼講經,亮座主說“將心講”。馬祖說:“心如工技兒,意如和伎者,爭解講得?”後來亮座主在馬祖的啓發下開悟【《古尊宿語錄》卷十二《南泉普願》,中華書局,1994年,154頁。】。鹽官齊安禅師豎起拂子,問講《華嚴經》的座主這是華嚴四法界中的第幾種法界,座主不能答,齊安呵斥道:“思而知,慮而解,是鬼家活計,日下孤燈,果然失照!”【《五燈會元》卷叁《鹽官齊安》,中華書局,1984年,153頁。】懷禅師問講《華嚴經》的法秀座主“《華嚴》以何爲宗”,法秀答以“法界爲宗”。懷禅師追問“法界以何爲宗”,法秀答“以心爲宗”。懷禅師再問“心以何爲宗”,法秀遂不能答【《五燈會元》卷十六《法雲法秀》,1038頁。】。禅僧繪聲繪色地描繪了禅門五喝,頓入華嚴五教,全體彰顯“事理無邊,周遍無余,參而不雜,混而不一”的華嚴妙境【《五燈會元》卷十二《淨因繼成》,769頁。】。很多禅僧都經曆了一個由修習《華嚴》到轉修禅宗的過程【參《五燈會元》卷叁《南泉普願》,卷五《投子大同》,卷十四《鹿門法燈》,卷十六《法雲法秀》,卷二十《徑山寶印》等。】。禅宗對講《金剛經》、《楞嚴經》的座主亦多有貶斥之辭【參《祖堂集》卷叁《慧忠國師》對講《金剛經》座主的批評,以及《景德傳燈錄》卷八《龐蘊居士》對講《金剛經》座主的批評;《五燈會元》卷十九《華藏安民》對講《楞嚴經》座主的批評。】。禅宗認爲“座主家多落空”,因爲“經論是紙墨文字。紙墨文字者俱空,設于聲上建立名句等法,無非是空。座主執滯教體,豈不落空?”而禅師則“不落空”,這是因爲“文字等皆從智慧而生,大用現前,那得落空?”【《景德傳燈錄》卷六《大珠慧海》,《大正藏》卷五一,247a~b。】禅宗將皓首窮經之人看是“入海算沙”、“數他人寶”、“說食不飽”、“蠅鑽故紙”,感歎“分別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證道歌》,《景德傳燈錄》卷叁十,《大正藏》卷五一,461a。】。 禅宗認爲,“若不見性,說得十二部經教,盡是魔說,魔家眷屬,不是佛家弟子”【《第六門血脈論》,《大正藏》卷四八,347a。】。 臨濟辛辣地指出:“有一般瞎禿子,向教乘中取意度商量,成于句義,如將屎塊子口中含了卻吐與別人,直是叵耐!”【《臨濟語錄》卷十四,《大正藏》卷四七,501c。】真可謂饒君講得千般論,也輸禅家第一機!
由此可見,僅憑經教不能解決開悟這個根本問題。開悟是一念真心的炳然煥顯,它是超越時間、理性而達成。但問題也恰恰在于:當這顆淨裸裸光灑灑圓陀陀的一念真心炳然煥顯之際,它究竟有怎樣的質性?換言之,明心見性,見到的究竟是什麼心性?
禅宗提倡“以心印心”。但師家用來印證學人的“心”,絕不能是別的,只能是佛陀之心。在“以心印心”中,禅師的角色是“如來使”,即作爲如來的使者,因此他們的“心”也只能是如來的心,他們啓發學人領悟的,就是如來之心,即真正的佛心。禅師們宣稱自己參的是“水母禅”。水母依蝦爲目,禅師之心以佛心爲准則【《禅宗決疑集》:“已上所說工夫地位中事,竊取經教語錄中緊要處證據學人。此事本非我有,余單只參得個水母禅,便敢與同道者把手共行。”《大正藏》卷四八,1016a。】。如果參禅者想要了解什麼是真正的佛心,就必須從大乘經典入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禅悟體驗,不可能靠師家的傳遞獲得,師家的傳遞只是一個誘因,一個方便,只有在學人之心直接契合佛陀之心之際方可達成禅悟。因此,由教悟宗就不可或廢。考察禅宗史,我們發現,禅宗在”不立文字“的同時,對大乘佛典精華仍然廣爲汲取。如莊嚴禅師一生唯舉《維摩經》偈示徒,告誡弟子:“佛語即我語,我語即佛語。”【《宗鏡錄》卷一,《大正藏》卷四八,419a。】 禅宗機鋒的源頭之一是《維摩經》。大義禅師與高僧法戰,叁句答辭都引用了《維摩經》成句【大義禅師問”諸碩德“行住坐臥,畢竟以何爲道”,有對“知者是道”,師曰:““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安得知者是乎?有對“無分別者是”,師曰:““善能分別諸法相,于第一義而不動。”安得無分別是乎?”有對“四禅八定是”,師曰:““佛身無爲,不墮諸數。”安在四禅八定邪?”衆皆杜口。見《五燈會元》卷叁《鵝湖大義》,165頁。】。《維摩經》芥納須彌、火中蓮花、天女散花等,也成爲禅宗屢屢征引、對勘的公案機鋒。禅僧從大乘經典中悟入者不計其數。正如論者所指出的那樣,“禅宗對大乘佛學精華廣爲汲取,于上堂說法、機鋒應對之際,時時揭舉大乘經典的話頭,《楞伽經》、《楞嚴經》、《金剛經》、《華嚴經》、《法華經》等,是禅宗特別推崇的經典。……考察禅宗典籍,可以發現,很多著作都大量引用了佛教經典。……可見禅宗對于佛教經典是非常重視的。雖然有的禅師宣稱不依經典,事實上禅宗到處都在引經據典,禅宗的很多公案機鋒都是借經文中的成句,或化用經文的意旨來展開。……要真正講禅宗,不離唯識、般若和華嚴。要講禅宗的明心見性,就必須把唯識心的作用弄清楚,才能夠真正徹底地明白見性的道理,弄清本來清淨無染的心性,爲什麼會生起煩惱塵勞,這些煩惱有哪些類別,通過怎樣的方法才能將它們去除,以恢複澄明清純的本心;要理解禅宗“不思善,不思惡”將一切二元對立的觀念打成一片的禅髓,必須了解不二法門對禅宗的影響;要理解禅宗小大一如、時空圓融等開悟境界,必須理解華嚴哲學的圓融精神;禅宗旋立旋破,隨說隨掃,開悟之後,卻了無所得,這些又深得金剛般若的精髓。探討唯識、佛性、般若、華嚴思想對禅宗的影響,是研究禅宗思想的基本前提”【吳言生:《禅宗思想淵源.導言》,中華書局,2001年,1~5頁。】。
在中國禅宗初祖達摩大師禅學的核心思想“二入四行”中,“理入”是重要的一種。“理入者,謂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凡聖同一真性,但爲客塵妄覆,不能顯了。若也舍妄歸真,凝注壁觀,自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更不隨于言教,此即與真理冥狀,無有分別,寂然無名之理入。”【《楞伽師資記·菩提達摩》,《大正藏》卷八五,1285a。】沿著這個思路,我們可以繼續追問:本心本性到底是怎樣的?是什麼障蔽了本心?怎樣才能使障蔽的本心重新煥顯光明?明心見性之時的境界又是怎樣的?
禅宗強調本心具有澄明、覺悟、圓滿、超越的質性,認爲它是修行成佛的基礎。這淵源于大乘經典。達摩“深信含生、凡聖同一真性,但爲客塵妄覆,不能顯了”,即是依據“如來藏”思想。禅宗不但認爲衆生皆具菩提覺性,還肯定衆生的菩提覺性原本清淨,因而只要除卻後天的汙染,便可以頓見清淨本性而成正覺,這是繼承《楞伽經》、《起信論》的“如來藏”思想而來,“如來藏”是《楞伽經》、《起信論》等佛教經論的重要思想。“如來藏”思想強調“一切衆生悉有佛性”,即人人皆有…
《‘不由經教’與‘由教悟宗’》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