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性論是本于所謂的“真常唯心”說,認爲南宗仍認一心爲真實不虛之本體者。正由于此,他們回避對“即心無所得者”或“悟無所得”這一頓悟法門的根本特點,作出正面的解釋,甚至作出歪曲的解釋。不容否認,南宗確實以心或性爲本體,慧海就對此有一明確的論述,他說:“心者是總持之妙本,萬法之洪源,亦名大智慧藏,無住涅槃,百千萬名,盡心之異號耳。”然而,究竟如何來理解此心體,乃是一個十分困難的問題。有人一聞心體,就把它看成一個真實不虛的心,其實這正是一種妄見。所以慧海又說:“心無形相,非離言語,非不離言語,心常湛然,應用自在。祖師雲:若了心非心,始解心心法。”這最後引“祖雲”的說法,是非常關鍵的,若執心求心,是永遠也進不了頓悟法門的。衆所周知,南宗提唱“作用爲性”,強調由體起用,離用無體。慧海在《諸方門人參問》中回答人問:“一切衆生皆有佛性,如何”問題時說:“作佛用是佛性,作賊用是賊性,作衆生用是衆生性,性無形相,隨用立名。”這是最充分體現南宗“作用爲性”說的一種表述。這也就是說,有了作用,才有性體,若無作用,體亦不見。神會嘗說:“本自性清淨,體不可得故。”慧海在回答關于“叁身”問題時,最後也歸納說:“此叁身亦假立名字分別,只令未解者看,若了此理,亦無叁身應用。何以故?爲體性無相,從無住本而立,亦無無住本。”所以,若頓悟“本元自性清淨”的“真如本性”,自可說是“即心無所得者”或“悟無所得”。南宗的“作用爲性”說,一直遭到北宗和其他教派,乃至以後宋代理學家們的诟病或批判,最主要的罪名就是指責“作用爲性”是以用爲性,取消本體的實在。然如果我們從整個般若中觀思想去理解和把握南宗的頓悟法門,那末,他們那種破除一切實在,證悟“無所得”,就是完全合乎邏輯理路的了。
南宗從慧能起就一直以“無念爲宗”,對于“無念”,《壇經》、《神會語錄》中有許多詳細的诠釋,慧海在他的著作有也有大量的闡發。“無念”的中心意思是:“于念而不念”,“無者,離二相諸塵勞;念者念真如本性”。(《壇經》)或者說:“雖有見聞覺知,而常空寂”(《神會語錄》)等等。慧海繼承和發展了慧能神會的“無念”理論。他首先分析了“念”有“正”、“邪”之分,然後強調說:“無念者,無邪念,非無正念”。那末,什麼是邪念,什麼是正念呢?他說:“念有念無,即名邪念;不念有無,即名正念。念善念惡,名爲邪念;不念善惡,名爲正念。乃至苦樂、生滅、取舍、怨親、憎愛,並名邪念;不念苦樂等,即名正念。”接著,他對正念又作了進一步的闡發,說:“正念者,唯念菩提。”于是,有人追問道:“菩提可得否?”慧海答:“菩提不可得。”再追問道:“既不可得,雲何唯念菩提?”慧海答:“只如菩提,假立名字,實不可得,亦無前後得者,爲不可得故,即無有念。只個無念,是名真念。菩提無所念,無所念者,即一切處無心。是無所念,只如上說。如許種無念者,皆是隨事方便,假立名字,皆同一體,無二無別。但知一切處無心,即是無念也;得無念時,自然解脫。”
慧海這裏所謂的“正念”,其實就是通常所講的“破執著”,就是般若中觀的不著兩邊的中道觀,就是大乘佛法諸法平等觀。值得注意的是,慧海把這種“無念”的“正念”說,貫徹到了六度、八正道等各個方面,並把它歸納稱之爲“二性空”。人們一般說的“二性空”,指的是人無我和法無我的大乘二空觀,而慧海說的“二性空”則是專指不落對待邊見的諸法無分別中道觀。他說:“知二性空即是解脫,知二性不空,不得解脫,是名爲智,亦名了邪正,亦名識體用。”慧海認爲,大乘六波羅蜜名雖有六,都是隨事方便而假立的,“至于妙理,無二無別”,因此,隨行一波羅蜜,即能六度具足。這種思想在神會那裏也有表達,他是以行般若波羅蜜爲例來說明此理的。慧海則結合他的“二性空”說,以行檀波羅蜜爲例來說明此理的。他甚至認爲,“迷人不解,五度皆因檀度生,但修檀度,即六度悉皆具足。”而修檀波羅蜜的核心,則是要“布施卻二性”。具體來講,就是要“布施卻善惡性,布施卻有無性、愛憎性、空不空性、定不定性、淨不淨性。一切悉皆施卻,即得二性空。若得二性空時,亦不得作二性空想,亦不得作念有施想,即是真行檀波羅蜜,名萬緣俱絕。”這種不落兩邊的“二性空”思想,在慧海著作中隨處可見。如說:“無淨無無淨,即是畢竟淨”;“無證無無證,是名畢竟證”;“無解脫心,亦無無解脫心,即名真解脫”;“無得無無得,是名畢竟得”;“無空無無空,即名畢竟空”;“無定無無定,即名真如定”等等。
通過“二性空”,慧海又把“無念”與“無心”連接了起來。他說:“菩提無所念,無所念者,即一切處無心。”又說:“萬緣俱絕者,即一切法性空是也。法性空者,即一切處無心是。若得一切處無心時,即無有一相可得。何以故?爲自性空故,無一相可得。無一相可得者,即是實相。實相者,即是如來妙色身相也。《金剛經》雲:離一切諸相,則名諸佛。”由此可見,慧海是堅定的般若性空、中觀八不中道的信奉者。這一立場還可從他對“佛法不盡有爲,不住無爲”的诠釋中看到。他說:“不盡有爲者,從初發心至菩提樹下成等正覺,後至雙林入般涅槃,于一切法中,悉皆不舍,即是不盡有爲也。不住無爲者,雖修無念,不以無念爲證;雖修空,不以空爲證;雖修菩提涅槃、無相無作,不以無相無作爲證,即是不住無爲也。”因此,慧海十分深刻地揭示道:“無一法可取,無一法可舍,不見一法生滅相,不見一法去來相。”因爲,“心性本來清淨。”
我認爲,從慧能到神會到道一、慧海、希運,乃至到五家禅的主要大師們,他們都是繼承和堅持般若性空、中觀八不中道立場的。上面我們曾提及,黃檗希運以“本來無以物”來诠釋“佛性本清淨”或“諸法本性空”的道理,實際上是把般若性空的理論,徹底貫徹于禅宗頓悟法門的一種表現。這裏,我想再引兩段希運的話,進一步來看看禅宗的這一立場。希運嘗謂:“凡人多不肯空心,恐落于空,不知自心本空。”又說:“凡夫取境,道人取心,心境雙忘,乃是真法。忘境猶易,忘心至難。人不敢忘心,恐落空無撈摸處。不知空本無空,唯一真法界耳。”因此,究竟應當如何來把握和诠釋禅宗南宗所說的“心”、“性”、“真心”、“佛性”、“真如”等概念的含義,仍是一個需要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問題。
《讀慧海《頓悟入道要門論》隨記》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