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的道理”(《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他還把佛學的最高本體概念“真如”,與柏拉圖的“理念”,康德的“物自體”進行比較。他說:“佛家以爲正智所緣,乃爲真如,柏拉圖以爲明了智識之對境爲伊跌耶(idea理念),其比例亦多類。”(《建立宗教論》)他指出,在承認“真如”或“理念”爲唯一真實這點上,兩者是相同的。但佛教認爲真不離俗,離俗無真,這與柏拉圖視“理念”爲離一切個體而存在的純粹抽象,又是不同的。他說:“康德見及“物如”(物自體),幾與佛說“真如”等矣。”(《菿漢微言》)但他對康德認爲“物自體”是不可知的,又表示了不同的意見。他說,康德“終言物如非認識境界,故不可知。此但解以知知之,不解以不知知也。卓荦如此,而不窺此法門。”(同上)又,章氏認爲,佛教是堅定的無神論,而“精如康德,猶曰“神之有無,超越認識範圍之外,故不得執神爲有,亦不得撥神爲無”。可謂千慮一失矣。”(《無神論》)章氏這種比較研究甚多,這裏不能詳論。
梁啓超也曾把佛學與許多西方哲學思想加以比較研究。其中,他的《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學說》一文,全面地將康德哲學與佛學進行了比較。他說:“康氏哲學,大近佛學。”他認爲,康德“直搜討諸智慧之本原,窮其性質及其作用”,是“與佛教唯識之義相印證者也。佛氏窮一切理,必先以本識爲據柢,即此意也。”他還認爲,康德知性論中關于必須對對象加以聯系、綜合思考的理論,“其義與華嚴宗之佛理絕相類。”他還說:“佛說有所謂“真如”。“真如”,即康德所謂“真我”,有自由性者也。有所謂“無明”,即康德“現象之我,爲不可避之理所束縛,無自由性者也。”“康氏以自由爲一切學術人道之本,以此言自由,而知其與所謂不自由者並行不悖,實華嚴圓教之上乘也”等等。其中,有許多是把康德思想與佛學理論加以簡單生硬的比附。
至于以佛教與中國傳統哲學相比較,則更是隨處可見。著名的如章太炎的《齊物論釋》,以唯識學釋齊物,以齊物明唯識。章氏對此作十分自得和自負,認爲如《齊物論釋》,“可謂一字千金矣。”(《菿漢微言》)又如譚嗣同在《仁學》中認爲:“《大學》蓋唯識之宗也。”唯識“前五識轉而爲成所作智,《大學》所謂修身而身修也”;“第六識轉而爲妙觀察智。《大學》所謂致知而知至也”;“第七識轉而爲平等性智,《大學》所謂誠意而意成也”;“第八識轉而爲大圓鏡智,《大學》所謂正心而心正也”。“佛之所謂執(第七識),孔之所謂意”;“佛之所謂藏(第八識),孔之所謂心”。“智慧者,孔謂之道心”;“業識者,孔謂之人心”。總之“惟好學深思,六經未有不與佛經合者,即未有能外佛經者也”。其比附融合之處,使楊昌濟歎爲:溝通儒釋之巧,未有過于此者。
(叁)著重強調佛學非出世、非蹈空,而有應務救世的實際作用。早期佛教側重于個人的解脫,消極避世,出世主義比較明顯。大乘佛教興起後,開始宣傳佛祖慈悲救世,普渡衆生的宗旨,于是出現了佛法既爲出世而又不離世間的矛盾問題。這在中國曆史上一直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在中國近代佛學的開展中,除少數學佛者借以遁世外,大部分倡導佛學者,均響往著從佛學中求得某些應時救世的精神武器,從而認爲佛學絕非蹈空、出世之談。
如梁啓超說:“象我們的禅宗,真可算得應用的佛教,世間的佛教,的確是印度以外才能發生,的確是表現中國人的特質,叫出世法與入世法並行不悖。他所講的宇宙精微,的確還在儒家之上。”(《治國學的兩條大路》)譚嗣同說:“西人之喜動,其堅忍不撓,以救世爲心之耶教使然也。又豈惟耶教?孔教固然矣,佛教尤甚。”“論者闇于佛老之辨,混而同之,以謂山林習靜而已,此正佛氏所诋爲頑空,爲斷滅,爲九十六種外道,而佛豈其然哉!乃若佛之靜也,則將以善其動,而遍度一切衆生。更精而言之,動即靜,靜即動,靜即動,尤不必有此對待之名。故夫善學佛者,未有不震動奮勵,而雄強剛猛者也。”(《仁學》)章太炎也說:“佛法本來稱出世法,但到底不能離世間法。”(《佛法應務,即同老莊》,見《中國哲學》第六輯)又說:“或執釋教爲厭世,或執釋教爲非厭世,此皆一類,偏執之見也。就俗谛而言之,所謂世者,當分爲二:其一,叁界,是無生物,則爲器世間;其一,衆生,是有生物,則名爲有情世間。釋教非不厭世,然其所謂厭世者,乃厭此器世間,而非厭此有情世間。以有情世間墮入器世間中,故欲濟度以出叁界之外。”(《建立宗教論》)這是章太炎對佛教“厭世”、“非厭世”的一種十分有意思的解釋。
譚氏和章氏的好友孫寶瑄在評論那些治佛學爲蹈空的說法時說:“余謂,我國自來治佛學者,大抵窮愁郁抑不得志之徒,以此爲排遣之計,故墮于空也。若真能治佛學者,其慈悲勢力,不知增長若幹度,救世心愈切矣。救世心之切,則一切有益于群之事,無不慷慨擔任,且能堪破生死一關。如譚浏陽(嗣同)其人者,誰謂佛學之空哉!且以經濟著名如康(有爲)、梁(啓超)輩,皆研治佛學之人。如謂習便空,則此一輩人皆當息影空山,爲方外人,何必搶攘于朝堂之上,以圖變法救國耶?公輩既不讀佛書,不知佛學之大,而妄加訾議,似可不必。”(《忘山廬日記》上第393頁)即使象楊度這樣的人,他的轉向信佛,完全是政治上“君憲叁敗”後的消極遁世之舉。但由于他愛國救世之心未泯,在學佛的道路上也沒能完全忘情于世。甚至還可以這樣說,他的學佛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在總結過去的入世法上,探索一種新的入世法。這一點,在他的《新佛教論》中有明確的論述。他說:“予因半生經曆多在政治,深歎今世社會不自由、不平等,一切罪惡,無非我見,反身自問,亦無一事而非我見。今欲救人,必先救已,其法惟有無我主義。”因此,他遍考中外古今各家學說,最後認爲,欲求無我主義,只有從佛法求之。“于是發心學佛而爲修行”,並且從而創立了一種“心理相對主義”的“無我主義”的“新佛教”。他希望,“准此教旨,以謀改進將來社會,直可普渡衆生,一齊成佛”。由此可見,楊度雖不得已而遁之學佛,然而在他的心目中佛法也並非單純的出世之法,他的心尚期之以“改進將來社會”呢!又如,一九一八年由太虛、章太炎等發起,在上海組織了一個宣揚佛教的團體——“覺社”,其宗旨即所謂要以佛法思想去啓迪青年,導歸正途。他們在“覺社叢書”的出版宣言中聲稱,“當此事變繁劇,思潮複雜之世”,“惟我佛無上正等正覺之教”,才能“立人之極”。因此“覺社”的建立“固將宏綱異道,普悟迷情,非以徒厭世間,獨求解脫也。故本守當修自覺行回向真如,修覺他行以回向法界一切衆生。”(轉引自《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八六冊,東初:《民國肇興與佛教新生》)
(四)從佛學理論上講,近代佛學以唯識學最爲發達,從某種意義上甚至也可以說近代中國佛學是唯識學的複興。中國佛教至隋唐而極盛,主要宗派如叁論、天臺、華嚴、唯識、淨土,禅宗等均已發展成熟。然自晚唐以後,禅宗獨盛于佛壇,除淨土法門亦因簡便易行而有相當影響外,諸如天臺、華嚴、唯識各宗,均趨衰落。宋明時期這些宗派雖亦時有高僧振興之,但終不能與禅宗相匹敵。加之,宋明以來,特別是明末以來,佛學的發展趨勢是:在教外進一步強調叁教合流,在教內則強調宗(禅宗)、教(淨土、華嚴、唯識、天臺等)融合,以至各教派經典散佚,僅亦不絕如縷而已。近代佛學的振興,在新的時代中,繼續發展了叁教兼治,教宗並融的趨勢,諸如隋唐宋明時期那種固執的宗派之爭,門戶之見,很少見到了。
我們說在某種意義上說,近代中國佛學是唯識學的複興,並不是說佛教其他各家理論在近代一點也沒有繼承和發展,而是就發展的程度和社會的影響相比較來說的。如本文開始時即提到,楊文會是“教宗賢首,行在彌陀”,也就是說他在理論方面是推尊華嚴宗法藏的學說的。爲此,他專門編集和刊印了《賢首法集》(收法藏的經疏論著計二十一種,其中多種爲宋明佛藏內所無)和《華嚴著述集要》(收有二十九種華嚴宗專著),爲研究華嚴宗理倫提供了極爲重要的系統原始材料。同時,他本人還著有《大宗地玄文本論略注》一書(按,此論相傳題爲馬鳴造,真谛譯,但它與《大乘起信論》一樣,疑是僞作)以發揮華嚴思想。他的弟子中,如譚嗣同是深有得于華嚴無盡圓融,一多相容、叁世一時等旨意的,但同時也深受唯識學的影響。這在譚氏《仁學》中有充分的反映,此不贅述。又如章太炎深研“法相之理”,而同時對“華嚴之行”也極爲推崇,認爲其說對提高人類道德大有益處。淨土法門,除楊文會笃行推崇,並彙刻《古逸淨土十書》(其中不少是國內長期佚失的著作)、《淨土四經》等外,當時尚有一著名淨土宗法師,名印光(1861-1940)者,也大力予以提倡。其影響所及,許多著名的文人學者也均信奉之,如近代著名的畫家,音樂家李叔同(1880-1942,法名覺音,號弘一)和他的弟子豐子恺(1898-1975)等都是佛學淨土法門的信奉者,弘一法師且精于戒律。禅宗方面,有著名愛國詩僧敬安(1851-1912,別號八指頭陀),以及如上面所提到的楊度的以禅頓悟理論爲主體而構想的“新佛教”等等。
至于近代對法相唯識學的研究和發展,則可說是自唐玄奘、窺基後,千余年來未有之盛況。究其原因,大概主要是如同章太炎所說的,由于法相唯識之學的“精深”,“缜密”,適合于近代學術的趨勢的緣故。同時,也可能與窺基《唯識論述記》等一批唯識學的典籍重見于世有關(《述記》一書在我國早已佚失,楊文會通過日本友人訪求得到刻印問世[1]),從而引起了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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