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研究唯識學的廣泛興趣。近代推崇和研究唯識學者甚多,楊文會門下即有如章太炎、歐陽漸、梅光羲、李證剛、蒯若木、釋太虛等一大批以研究唯識學名家者。其時研究唯識學者還有“南歐北韓”之說,“南歐”即指創辦“南京支那內學院”的歐陽漸及其門下(如劉定權、呂澂等)、“北韓”則指北京“叁時學會”的韓清淨及其門下(如周叔迦、朱芾煌等)也是專門研究玄奘、窺基的唯識學的。不過,他們所理解及發揮的唯識學,是各有所不同的。梁啓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曾說:“康有爲本好言宗教,往往以已意進退佛說。”其實,這一時期由于受到西學的影響等原因,除少數專治佛學或佛教史者外,其余談佛者,幾乎都是“以已意進退佛說”者。因此,雖同言法相唯識,而不免各有所異。
歐陽漸深研和恪守玄奘、窺基所闡明的傳統唯識學,他在唯識學理的研究上有很深的造詣。如他說:“唯識、法相唐以來並爲一宗,其實通局大小殊焉”,揭示出大乘有宗唯識、法相在理論上的不同之處。他從義理、經典依據等方面作了翔實細致的分析和比較,這在佛教史上是一獨到的見解。歐陽此義一發,深爲章太炎所贊賞。他在引述歐陽上述說法後,講道:“余初驚怪其言,審思釋然,謂其識足以獨步千祀也。”(《支那內學院緣起》,見《中國哲學》第六輯)然而歐陽漸的觀點,同時卻爲太虛所否定。他認爲,法相不能獨立言家,無論唯識宗還是性宗都不能離開法相而談論。因此,就唯識宗言:“凡屬遮表言思所诠緣者,無非法相,一一法相,莫非唯識。故法相所宗持者曰唯識,而唯識之說明者曰法相。”(《竟無居士學說質疑》,見《太虛法師文鈔初集叁編》)
章太炎認爲,“上悟唯識,廣利有情,域中故籍,莫善于《齊物論》”,“《齊物》大旨,多契佛經。”(《齊物論釋》)甚至認爲:“唯有把佛與老莊和合,這才是善權大士救時應務的第一良法。”(《佛法應務,即同老莊》)同時,他又把儒家論性與唯識八識相比附。因此,在章太炎的唯識學中,雜糅著老莊、孟荀之說,正所謂“常以已意進退之”者。章氏的這種狀況,遭到了熊十力等人的批評。熊氏以爲章太炎根本不理解唯識。如章氏以王陽明良知有知是知非爲自證分,熊十力就批評道:“此說甚謬”,認爲“章氏既不解四分(相分、見分、自證分、證自證分),又不了何謂良知。”(《十力語要》卷一《答謝石麟》)其實,熊氏又何嘗不以已意進退佛說呢!他認爲,護法、窺基的唯識學中,在現象外立本有種子以爲本體,從而將體用截成兩片,造成了人們的一種根本迷謬。他經過長期思考,提出了一套“新唯識論”的理論,希圖糾正舊唯識學中的謬誤。
按照熊十力自述的“新論與佛家元來意思根本異處”,大約有以下幾點:甲,“佛家思想畢竟是趣寂的”,而“新論則爲純粹的人生主義,而姑置宗教的出世觀念于不議不論之列。”乙,唯識“雖主即用顯體”,然“頗有體用裁成二片之嫌”,而新論則主“即體即用”,“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丙,新論以翕辟、生滅兩義,進一步說明“用者體之用,無體即無用,離用亦不可得體。故乃于流行無住之用,識此即是如如不動之體”,從而由隨順俗谛而結歸真谛義趣。丁,新論以翕辟義,破舊師(指護法、窺基)聚集名心之說,因而“順俗則心物兩皆成立,證真則境空而心亦俱空。”(以上見《十力語要》卷一《講詞》)其實,熊十力在講到即體即用時,反複以大海水與衆漚喻體與用雖分而不二之旨,即是以華嚴之理論補充唯識,而他所謂“本體流行,即作用顯現,亦即所謂翕辟者是”,則完全是援自易傳陰陽翕辟,生生不已之意。因此,當熊氏新論一出,即遭到歐陽竟無等維護傳統唯識學者的批評,認爲新唯識論援儒入釋,背離了唯識要義。對此,熊氏並不否認,且說:“夫取精用弘,學問斯貴,博覽遍觀,唯虞孤陋”,“融攝諸家,讵爲吾病。”(《破破新唯識論》)
太虛也是聲稱要建立“新的唯識論”者,並著有《唯識新論》。但太虛所謂新的唯識論與熊十力的新唯識論根本不一樣。他所謂的“新”,據其自述是由于:“唯識宗學不但與唯物科學關通纂切,正可因唯物科學大發達之時,闡明唯識宗學;抑亟須闡明唯識宗學以救唯物科學之窮耳。夫然,亦可見新的唯識論之所以爲新的唯識論矣。”或者說,唯識學由于“能轉科學而不爲科學轉,圓成大用,與科學始終相成相用,故爲新的唯識論也。”(《唯物新論》,《太虛文鈔初集第叁編》)他還說:“佛乘唯識宗學,其貴理真事實,較唯物科學過無不及”,“必明唯識宗學,諸唯物科學乃能消歸自己成妙用焉!”(《唯物科學與唯識宗學》同上第一編)總之,太虛標榜的新的唯識宗學,無非是調和唯識宗學與現代科學之間理論上的矛盾,收集某些“新近之思想學術”,從而使唯識宗學能適應新的思想學術的需要。由上面簡略的介紹中,即可看到唯識學是近代佛學理論中開展得最爲充分和多彩的。(由于各家理論十分複雜,非本文所能包含,當有專文評述)
最後,需要附帶提到的是,在近代佛學的發展中,佛教史的研究,也由于在近代哲學理論和方法的影響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梁啓超的《佛學研究十八篇》是近代佛學史研究的開拓性著述,而湯用彤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和胡適關于中國禅宗史研究的論文等,則是近代研究佛教斷代史和專題史方面的重要代表著作。此外,諸如關于《大乘起信論》、《牟子理惑論》、《四十二章經》、《楞嚴經》等佛典的考證、論辨,以及佛教史上許多專門問題的研究,也都取得了相當的成績。
叁、 如何評價近代中國哲學中的佛學影響
佛學對近代中國哲學有著廣泛、深刻的影響,這是一個客觀存在的曆史事實。對此我們應當作如何的評價呢?我想首先需要弄清佛學所以得在近代重新振興,以及在思想界發生廣泛影響的原因(或者說背景、條件),然後才有可能作出比較合乎實際的評價來。從總的方面來看,其原因大概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上文已經提到的,隨著西學的傳入,以及受到歐美研究佛教興趣的影響。如果說,楊文會早年創立經處,發願刻經,還僅是從國內佛教衰壞、佛藏佚失方面考慮,那末當他兩次隨使歐洲,了解到歐洲學者對佛學研究的興趣,並結識日本學僧南條文雄等後,則其振興佛教的著眼點已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他曾說:“統地球大勢論之,能通行而無悖者,莫如佛教。美洲阿爾格爾曾發此議,立佛教學會,從之者十余萬人。然其所知,僅佛教粗迹,于精微奧妙處,未之知也。故高明特達之士,仍不見信。今欲重興釋迦實教義,當從印度入手,然後遍及全球,庶幾支那聲名文物,爲各國所器重。”(《支那佛教振興策二》,見《等不等觀雜錄》卷一)當他得知《大乘起信論》梵文本已不可得,于是准備“將來即據梁譯翻成英文,或亦歐人入道之勝緣也。”(《與日本南條文雄書二》同上卷七)後來,在他的協助下,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把《大乘起信論》譯成了英文。由此可見,楊仁山後期的刻經、辦學是受到西方學者對佛學研究興趣的影響的。但他又認爲西方學者僅得佛教粗迹,因此進一步立志振興中華佛教文化,俾使佛教成爲“全球第一等宗教”,讓“支那聲名文物,爲各國所器重。”這種情況,譚嗣同在《仁學》中也有介紹。他說:“英士韋廉臣著《古教彙參》,遍诋群教,獨于佛教則歎曰:“佛真聖人也。”美士阿爾格特嘗糾同志創佛學會于印度,不數年,歐美各國遂皆立分會,凡四十余處,法國信者尤衆,且翕然稱之曰:“地球上最興盛之教,無若耶者;他日耶教衰歇,足以代興者,其佛乎”!這種思潮隨著西學一起傳入,而佛學又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必然引起人們的重視和新的研究興趣。特別是在一次世界大戰發生後,西方學者在哀歎西方物質文明破滅的同時,轉而激賞東方精神文明,這對佛學(包括中國儒家思想)的發展也有相當的影響。上面曾提到,太虛認爲要以“唯識宗學以救唯物科學之窮”,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
(二)許多資産階級的社會改革家,真誠地以爲,佛學的振興有助于社會的改革、國民道德的改造和革命者無私無畏精神的培養。這方面以譚嗣同、章太炎等人的論述最爲典型。
如譚嗣同以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爲例,認爲:“日本變法之易,亦惟佛教隱爲助力,使變動不居,以無膠固執著之見存也。”(《仁學》)章太炎也認爲,“日本資陽明之學以興,馨香頂禮,有若神聖”(《答夢庵》),而陽明之學,“其義理高遠者,大抵本之佛乘”(《答鐵铮》)。同時,他們又都以爲“道德墮廢者,革命不成之原”(章太炎:《革命之道德》)。因此,認爲民德的改造,革命道德的培養是革命成功的重要條件。章太炎對于佛學在這方面的作用,更是反複加以申明。一九O六年他出獄東渡,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即大聲疾呼要“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而他所說的宗教,就是佛教。他說:“我們中國,本稱佛教國。佛教的理論,使上智人不能不信;佛教的戒律,使下愚人不能不信。通徹上下,這是最可用的。”又說:“這華嚴宗所說,要在普渡衆生,頭目腦髓,都可施舍與人,在道德上最爲有益。”人們“要有這種信仰,才得勇猛無畏,衆志成城,方可幹得事來。”“所以提倡佛教,爲社會道德上起見,固是最要,爲我們革命軍的道德上起見,亦是最要。總望諸君同發大願,勇猛無畏”(《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次年,章氏在《人無我論》一文中,又強調說,他之“所以提倡佛學者,則自有說:民德衰頹,于今爲甚。姬孔遺言(指儒家周公、孔子之言),無複挽回之力,即理學亦不足以恃世。……自非法相之理,華嚴之行,必不能製惡見而清汗俗。若夫《春秋》遺訓,顔(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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