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對佛教人文精神的張揚
北京大學教授 樓宇烈
佛教是一種充滿人文關懷,具有豐富人文精神的宗教。從佛教的産生看,自釋迦牟尼創教之時起,即充分重視人類依靠自身的智慧和毅力來自我解脫。它是在批判當時印度宗教界、理論界各種無因論、邪因論(包括各種形式的有神論)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它按照緣起理論,闡發有情衆生的一切苦樂都是自作自受,因而也只有靠自己去消業解脫的道理,破除各種宿命論和有神論的說教,凸顯有情衆生(主要是人類)在生命關懷和生死超越問題上自主自決的主動性和能動性。猶如龍樹菩薩在《中論》中指出的:
有人言萬物從大自在天生,有言從韋紐天生,有言從和合生,有言從時生,有言從世性生,有言從變生,有言從自然生,有言從微塵生。有如是等謬故,墮于無因邪因斷常等邪見,種種說我我所,不知正法。佛欲斷如是等諸邪見,令知佛法故,先于聲聞法中說十二因緣。(《大正藏》卷30)
這在原始佛教時期和部派佛教時期都是如此。正是佛教這一人文的特點,至今還有不少大德和學者稱佛教爲無神論的宗教。例如,印順法師對此就有充分的肯定和大量的闡釋。他在《佛法概論》一書中說:
佛教就不然,是宗教,又是無神論。佛說:有情的一切,由有情的思想行爲而決定。佛教的皈依向上、向究竟,即憑有情自己合法則的思想與行爲,從契合一切法的因果事理中,淨化自己,圓成自己。所以皈依法,即以因果事理的真相爲依歸,皈依佛與皈依僧,佛與僧即人類契合真理——法而完成自己的覺者;皈依即對于覺者的景仰,並非依賴外在的神。佛法是自力的,從自己的信仰、智慧、行爲中,達到人生的圓成。佛法與一般宗教的不同,即否定外在的神,重視自力的淨化,這所以非從有情自己說起不可。(《妙雲集中編之一》)又如說:
佛教,信順佛、法、僧。信佛信僧,實爲希聖希賢的景仰,順從已得超脫者的指導;而信法,是真理與道德的順從、契合。佛教是以佛僧爲模範、爲導師;而從真理的解了體驗,道德的實踐中,完成自己的究竟解脫。所以,惟有佛教,才是徹底的把握宗教的本質,而使他實現出來。其他的宗教,都是或多或少的,朦胧的向著這一目標前進。(《妙雲集下編之六》)
也由于此特點,甚至有的人認爲佛教當與“哲學”爲伍,而不當歸之于一般的“宗教”。
到了大乘佛教時期,在印度發展的過程中,一是由于對佛陀的思念和敬仰,二是在傳教的方便說法中,受到世俗與婆羅門教等有神論信仰的影響,有一個不斷被神化的趨勢。原本以自身修證求解脫的特點,慢慢也加進了對自身之外的他力(神)的求助和崇拜。
佛、菩薩等稱號,原來是表示覺者和求覺者之意,隋朝淨影寺慧遠在其《大乘義章》中,嘗引征許多經典中的論述來诠釋佛、菩薩含義。如說:
佛者,就德以立其名。佛是覺知,就斯立稱。覺有兩義:一覺察名覺,如人覺賊;二覺悟名覺,如人睡寤。覺察之覺,對煩惱障。煩惱侵害,事等如賊,唯聖覺知,不爲其害,故名爲覺。故《涅槃》雲:如人覺賊,賊無能爲。佛亦如是,能覺無量諸煩惱已,令諸煩惱無所能爲,故名爲佛。覺悟之覺,對其智障。無明昏寢,事等如睡,聖慧一起,朗然大悟,如睡得寤,故名爲覺。既能自覺,複能覺他,覺行窮滿,故名爲佛。道言自覺,簡異凡夫;雲言覺他,明異二乘;覺行窮滿,彰異菩薩。(卷二十[末))
菩薩,胡語,此方翻譯,名道衆生。具修自利利他之道,名道衆生。又複此人解會中道,從其所會名道衆生。(卷十四)僧肇在《注維摩诘經》中也解釋說:
菩薩,正音雲菩提薩J垂。菩提,佛道名也;薩埵,秦言大心衆生。有大心入佛道,名菩提薩埵。(《佛國品第一注》)
然而,大乘佛教發展起來以後,佛、菩薩的稱號也被注人了某種神性,湧現出了叁世十方諸佛和衆多名稱的菩薩,並成爲人們崇拜的偶像和衆生求離苦難、往生淨土的救世主。如在《佛說阿彌陀經》和《佛說觀無量壽佛經》等經中就有大量渲染佛、菩薩神異的文字。舉例言,《佛說阿彌陀經》中不僅描述了阿彌陀佛西方極樂世界的“功德莊嚴”,而且還介紹了東、南、北、下、上等諸佛淨土,引導衆生發心往生。在《佛說觀無量壽佛經》中,則更明白地描述了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接引發心往生衆生的情況。如對上品上生者往生的描述:
觀世音菩薩執金剛臺,與大勢至菩薩至行者前,阿彌陀佛放大光明照行者身,與諸菩薩授手迎接。觀世音、大勢至與無數菩薩贊歎行者,勸進其心。行者見已,歡喜踴躍,自見其身乘金剛臺,隨從佛後,如彈指頃往生彼國。生彼國已,見佛色身衆相具足,見諸菩薩色相具足。光明寶林,演說妙法,聞已即悟無生法忍。經須臾間,曆事諸佛,遍十方界,于諸佛前次第受記。即使對犯有五逆十惡、具諸不善的下品下生者,也有如下的描述:
如此愚人,臨命終時,遇善知識種種安慰,爲說妙法,教令念佛。彼人苦逼,不遑念佛。善友告言,汝若不能念彼佛者,應稱歸命無量壽佛。如是至心,令聲不絕,具足十念稱南無阿彌陀佛。稱佛名故,于念念中,除八十億劫生死之罪。命終之時,見金蓮花猶如日輪,住其人前。如一念頃,即得往生極樂世界,于蓮花中,滿十二大劫。蓮花方開,當花敷時,觀世音、大勢至以大悲音聲,即爲其人廣說實相,除滅罪法。聞已歡喜,應時即發菩提之心。
大乘佛教的這種變化,原因是複雜的。對大乘佛教發願救度一切衆生來說,這種變化也許是不可避免和必須的。不過,在這一神化發展過程中,即使到大乘晚期的密教時期,我們也仍然可以看到佛教原有的人文精神並沒有喪失,而是人文與神化、自力與他力、自性淨土與他方淨土等信仰的並進共存。
大乘佛教傳人中國後,在人文與神化、自力與他力、自性淨土與他方淨土等信仰並進共存的同時,由于文化環境的變化,有不斷向人文精神回歸的趨向。其中,在中土文化背景下發展起來的
禅宗”,氣可以說是最充分地體現和張揚了佛教人文精神的一個佛教宗派。
以儒家爲主體的中國傳統文化,是一種以“人事”爲根本,對鬼神“敬而遠之”,具有鮮明人文特色的文化。在西周以來的儒家傳統中,人是天地萬物中最貴重者。天地生養萬物,人則治理萬物。天地生養萬物完全是一個自然過程,而人治理萬物則是一個有意識的行爲。因此,人的意識問題將直接間接地影響到萬物的生養。正因爲如此,儒家把人的意識修養(其核心則是品德修養),放在最重要和最根本的地位。所謂“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惟王其疾敬德”(《尚書·召诰》)是儒家文化的一個中心命題。所謂“克己複禮爲仁”,“爲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論語·顔淵》)“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盡心上》),“白天子以至幹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爲本”(《大學》)等等則是儒家文化的根本理念。
儒家這種強調“爲仁由己”,“反身而誠”,“化性起僞”(《荀子·性惡》)等以自我修養提升自身品德的理念,與佛教經由“八正道”、“六度”、“四攝”而證“無上菩提”、“涅檠寂靜”的教義是十分契合的。正由于此,佛教義理在隋唐以後,成爲知識階層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所謂“以儒治國。以道治身,以佛治心”,也成爲當時相當普遍的一種共識。
中國的禅宗是在中國本土文化環境下發展起來的一個佛教宗派。許多人都喜歡說禅宗是中國化的佛教,而筆者則喜歡稱它爲本土化的中國佛教宗派。所謂中國化的佛教,含義不是很清楚,是說它根本教義上的中國化,還是說它方法上的中國化,或者僅指它在某些方面受中國儒道思想的影響
而說它是一個本土化的中國佛教宗派,則明確地說它只是一個適應了中國本土文化環境的佛教宗派。盡管這個宗派在印度根本不存在,完全是由中國創造的,但是其教義、方法一禀佛教經典精神和傳統,它只是把佛教教義和方法中最能與中國本土文化精神相契合的東西加以發揚,從而使之適應中國的本土文化環境,乃至融入本土文化,成爲本土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中國禅宗的創立,一般都追溯到菩提達摩東來,但在社會上發生廣泛影響大概要到五祖弘忍的兩位弟子神秀和惠能時期,而對後世影響最大的則是以六祖惠能爲代表的禅宗南宗。後世所稱之禅宗,實際上就是惠能所傳,之後又發展出五家七宗的禅宗。
以惠能爲代表的禅宗,自稱爲“最上乘禅”。對此,惠能的表述是:
見聞讀誦是小乘,悟法解義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萬法盡通,萬行具備,一切無離,但離法相,作無所得,是最上乘。(《壇經》)
惠能的弟子神會,是使以惠能爲代表的南宗成爲禅宗正宗地位的功臣,他對“最上乘禅”的表述是:
言大乘者,如菩薩行檀波羅蜜,觀叁事體空,乃至六波羅蜜,亦複如是,故名大乘。最上乘禅者,但見本自性空寂,即知叁事本來自性空,更不複起觀,乃至六度亦然,是名最上乘。(《荷澤神會禅師語錄》)
私淑神會、兼弘禅與華嚴的唐代著名高僧宗密,對“最上乘禅”有一較爲全面的诠釋。他說:
若頓悟自心本來清淨,元無煩惱,無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畢竟無異,依此而修者,是最上乘禅。亦名如來清淨禅,亦名一行叁昧,亦名真如叁昧。此是一切叁昧根本,若能念念修習,自然漸得百千叁昧。達摩門下展轉相傳者,是此禅也。(《禅源諸诠集都序》)
宗密對達摩所傳禅法(其實主要是惠能以後禅宗南宗所傳之禅法)特點的概括,應當說是很准確的。《壇經》中記述的惠能思想,最強調的也正是這幾點。如惠能的得法偈,即針對神秀的“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說,而提出了“佛性本清淨,何處有塵埃”。
此外,諸如“人性本淨”、“自性本淨”、“本性自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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