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看話禅及其思想特質
普照思想研究員 第4回 國際學術大會(2005年) 發表 論文
賴永海 南京大學 教授
中國佛教自會昌毀佛之後,由于經典、文物多遭破壞,各宗均呈頹勢,唯無須多少經典、儀軌之禅宗一枝獨秀。而禅宗自唐末、五代之後,又“一花開五葉”,出現了五祖分燈,其中:沩仰創立並繁興于唐末五代,開宗最先,衰亡亦最早,前後僅四世,仰山慧寂後四世即法系不明;法眼在五宗中創立最遲,興于五代末及宋初,至宋中葉即告衰亡;雲門一宗勃興于五代,大振于宋初,至雪窦重顯時宗風尤盛;曹洞宗自雲居道膺後即趨衰微,從芙蓉道楷後宗風再振,丹霞子淳下出宏智正覺,倡“默照禅”,是趙宋一代禅學之一大代表;臨濟在五宗中流傳時間最長,影響也最大,一至于有“臨天下”之說。該宗自石霜楚圓下分出黃龍、楊歧二系,大盛于宋中葉,至佛果克勤下出大慧宗杲,倡“看話禅”,風行一代,對後世影響至爲深遠。從傳法世系上說,此五宗均出于惠能門下,屬南宗禅;從禅宗自身的發展史說,此五宗均屬“分燈禅”。爲了能更好地把握宋代禅學的思想特質,有必要先看看此時的禅學較諸以往的禅學在哪些方面發生了變化。
(一)從“不立文字”到“不離文字”`
宋元禅學有一個不同于前期禅宗的重要地方是出現了許多“語錄”、“燈錄”,甚而“評唱”、“擊節”。如果說,前期禅宗曾以“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爲號召而在中國佛教界獨樹一幟,那幺,此時期的禅宗則又由“不立文字”一變而成爲“不離文字”。
宋元禅學的“不離文字”如溯其源頭,蓋來自于彙集各種“公案”及對“公案”的注解。
所謂“公案”,塬指官府之案窦,禅宗借用它指前輩師祖之言行範例,並以它作爲判斷當前是非的准則,或以此機緣語句去探討“古德”的意蘊禅趣。正如中峰和尚在《山房夜話》中所說的:
或問:佛祖機緣,世稱公案者何耶?幻曰:公案,乃喻乎公府之案牍也。法之所在,而王道之治亂系焉。公者,乃聖賢一其轍,天下同其途之至理也。案者,乃記聖
賢爲理之正文也。凡有天下者,未嘗無公府;有公府者,未嘗無案牍。蓋欲取以爲法,而斷天下之不正者也。……夫佛祖機緣目之曰公案亦爾。(注一)
克勤禅師在《碧岩錄》第九十八則評唱中也說:“古人事不獲已,對機垂示,後人喚作公案。”所謂“鬥機鋒”,實際上也就是對“公案”之疑參,禅師之間或者師徒之間通過各種隱語、比喻、暗示甚而拳打腳踢、棒喝交加來繞路說禅。中國禅宗史上的“公案”,據《碧岩錄》的叁教老人序說:“唱于唐而盛于宋,其來尚矣”。也就是說“公案”非後期禅宗所發明,而是早已有之,只是到了趙宋才大爲盛行而已。考諸中國禅宗史,此說是切合實際的。
宋代禅宗的“公案”雖有文字,但這種文字往往十分簡略、晦澀,意義極是含混。因之,趙宋以後,就有許多禅師出來爲這些“公案”作注。據有關資料記載,最早出來爲“公案”作注的是臨濟存獎一系的汾陽善昭禅師。他作《頌古百則》,繞路說禅,其後,天童正覺、投子義青、丹霞子淳、雪窦重顯四禅師均有頌古之舉,史稱“禅宗頌古四家”(詳見 譚《荦絕老人頌古直注序》。(注四)。此四家除雪窦重顯出自雲門外,天童正覺、投子義青、丹霞子淳皆屬曹洞。
所謂“頌古”,一般至少包含兩個部分:一是“拈古”;二是“頌古”。“拈古”者,也就是拈出“古則”(亦即“公案”);“頌古”則是對所拈出之“公案”加以評頌。例如,汾陽善昭禅師在其《頌古百則》中先拈出慧可于達磨處立雪斷臂、請求安心的“古則”後,再加以評唱曰:“九年面壁待當機,立雪齊腰未展眉,恭敬願安心地決,覓心無得始無疑。”至于“拈古”,禅宗史上也是早已有之,如雲門文偃禅師在拈出“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顧四方,雲:“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之古事後說:“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給狗子吃,卻圖天下太平。”(注五)此中先列出釋 牟尼初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古事則屬“拈古”。因此,有的人(如太虛)認爲,“頌古”之風,端肇雲門文偃禅師們按照自己的理解對“公案”加以評頌之後,“公案”自然較爲明白、易懂一些。但是,這些禅師的評頌,往往語言簡略,意蘊含蓄,許多評頌本身,就不太容易理解,爲了使這些“公案”能更加明白、易懂一些,有些禅師又在前人“評頌”的基礎上,進一步對塬有之“公案”及“評頌”進行重新“評唱”和“擊節”。這方面最有影響的當推趙宋之圜悟克勤和宋、元之際的萬松行秀、圜悟以其《碧岩錄》聞名于禅宗史。此外,他還有《擊節錄》二卷。
《碧岩錄》是對雲門雪窦重顯的《頌古百則》加以評唱;《擊節錄》即是對雪窦的《拈古百則》加以“擊節”。二者都是對雪窦“頌古”和“拈古”的注釋,所謂“雪窦頌百則,圜悟重下注腳”是也。《碧岩錄》對《頌古百則》的注釋,采用篇前加“垂示”(亦即總綱),頌中加“著語”(亦即夾注),同時再加以“評唱”(亦即具體發揮),使得“公案”更加明白、易懂。
萬松行秀的“評唱”主要是注釋天童正覺的《頌古百則》。他有《從容庵錄》六卷,在正覺《頌古百則》的基礎上增加“示衆”、“著語”、“評唱”,也使正覺所拈、頌的“公案”更加易于理解。
“評唱”、“擊節”之盛行,給當時禅宗至少帶來兩個結果:一是使得禅師們注重文字技巧、走上舞文弄墨的道路,失卻禅宗“不立文字”的本色;二是“評唱”、“擊節”的目的,就是爲了使人容易“理解”,但是,“禅”本身就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可以義理加以解釋的,正如大慧宗杲所說的:參禅“是一超直入如來地”,“須是直心、直行”,“擬議思量已曲了也”。(注六)可見,“評唱”、“擊節”本身就與“經是佛語,禅是佛意”的思想相違背。因此,注重文字技巧、強調義理解釋的“評唱”、“擊節”十分自然地、漸漸地受到
某些深得禅之底蘊的禅師們的抵製和反對。首先起來反對這種文字、義理禅的,就是《碧岩錄》的作者---佛果克勤的高足大慧宗杲。
據宋淨善重集的《禅林寶訓》記載,“天禧間雪窦以辯博之才,美意變異,求新琢巧,籠絡當時學者,學風由此一變矣。逮宣政間,圜悟又出己意,離之爲《碧岩錄》……紹興初,佛日(宗杲)入閩,見學者牽之不返,日馳月鹜,浸漬成弊,即碎其板,辟其說。”
元布陵在《重刊圜悟禅師碧岩集後序》中也說:宗杲“因……慮其後不明根本,專尚語言以圖口捷,由是火之,以救斯弊也。”(注七)宗杲毀板之舉在某種程度上正是“物極則反”現象的體現---因爲《碧岩錄》確把“評唱”、“頌古”推到極至,與禅之直指之旨相去太遠。
反對把“公案”作爲正面的文章去理解,大慧宗杲提出了一種新的參禅方法,也就是從“公案”中提取某一語句,作爲話頭,執著不舍地對它進行內省式的參究,這就是曾經對宋元往後禅學産生過深遠影響的所謂“看話禅”。
(二)從“不離文字”到“但舉話頭”`
對于“看話禅”,明代古音淨琴有一段頗得要領的評述,先摘引于下:
凡作工夫,當離喧鬧,截斷衆緣,屏息雜念,單提本參話,至于行住坐臥,,苦樂逆順,一切時中,不得忘失,念茲在茲,專心正意,切切思思,念念自究,返觀自己,這個能追能問的,是個什幺人?若能如是下疑,疑來疑去,疑到水窮山盡處,樹倒藤枯處,擬議不到處,心忘絕緣處,忽然疑團迸散,心花朗發,大悟現前。
這段話大致包含這樣幾層意思:一是“看話禅”不象以往的“頌古”、“評唱”注重意解理會,注釋“公案”,論量古今,而是單參一個“話頭”;二是對此“話頭”之參究,必須做到行住坐臥,時時提撕,專心致志,念念不忘;叁是在參究過程中,應該返觀自己,提起疑情;四是此疑必須一疑到底,疑到水窮山盡處,“大死一番”;五是要蓦然咬破疑團,疑團一破,則朗然大悟,生死心絕而諸佛現前。下面我們就沿著這一思路,對大慧宗杲的“看話禅”作一番較爲深入的剖析。
“但舉話頭”
大慧宗杲“看話禅”的入手處是“只看個話頭”。在《大慧普覺禅師語錄》中,此話到處可見,或曰:“只教就未拔處看個話頭”(注八);或曰:“只就這裏看個話頭”(注九);或曰:“雜念起時,但舉話頭”(注一0)。而他最經常舉的“話頭”就是趙州和尚的“狗子還有佛性也無?”。據《大慧普覺禅師語錄》卷一四記載,“和尚(宗杲)只教人看狗子無佛性話,竹蓖子話,只是不得下話,不得思量,不得向舉處會,不得去開口處承當。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無。只恁幺教人看。”也就是說,參禅既不能象以往的“頌古”、“評唱”那樣專在語言、文字上討意度,曲指人心、說性成佛,也不能今日參一個話頭,明日參一話頭,而是應專就一個話頭曆久真實參究,只要還沒達到“洞見父母生前面目”,“誓不放舍本參話頭”。一時參不透,參一年,一年參不透,參一生。死死咬住本參話頭,毫不放松,一參到底。當然,所參的話頭不局限于“狗子佛性”話,也可參“父母未生之前,如何是本來面目?”。象香嚴智閑禅師那樣,被沩山禅師的“父母未生之前,如何是本來面目?”一問,苦苦參究數年,後終于“偶抛瓦礫,擊竹作聲,忽然省悟。”(注一一)而宗杲後之高峰塬妙禅師則專參“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塬妙禅師在《開堂普說》中曾這樣描述他苦參此話頭的情形:
“山僧昔年在雙徑歸堂,未及一月,忽于睡中,疑著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自此疑情頓發,廢寢忘食,東西不辨,晝夜不分,開單展缽,疴屎放尿,至于一動一靜。一語一默,總只是個一歸何處,更無絲毫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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