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窺全豹。對于陸學與禅學的關系,朱熹及後儒多有評述,或曰:陸子靜言論風旨“全是禅學,但變其名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答呂子約》之十七),“金溪學問,真正是禅。”(《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四)或曰:象山之學“大抵用禅家宗旨,而外面卻又假托聖人之言,牽引就釋意。”(《朱文公文集》卷叁十五《與劉子澄》)“象山陽儒陰釋”(《學劄通辨》自序),這些評述都一定程度地揭示了陸九淵學說的禅學性質。
叁
發明本心的思想本爲陸九淵所提倡,但自元代後,隨著朱學被“定爲國是,學者尊信,無敢疑貳”(《通圓字古錄》卷叁十九,《跋濟予李璋所刻九經四書》),陸學就失去了與朱學相抗衡的地位而逐漸“泯然無聞”了。到了明代,統治者爲了加強對人民的思想控製,在思想領域裏“一宗朱子之學,令學者非五經、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東林列傳》卷二《高攀龍傳》)。遂使“是朱非陸”說更成定論。朱子之學雖號稱“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但正如陸九淵所指出的,其格物諸說有支離破碎之偏弊,此偏弊到後來而愈益泛濫,至黃斡門下之董梵程與黃鼎、胡方平等,便全抛注重義理的朱學家法,而把朱熹的讀書博覽“流爲訓诂之學”(《宋元學案·介軒學案》)。朱學的日益支離泛濫,使得其後學徒裔深感僅靠朱門學統將難以爲繼,因此,元明二代的許多學者,常常在公開推崇朱學的同時,暗中卻在偷運陸學“先立乎其大”的“易簡”工夫,孕育著一個“和會朱陸”的思想潮流,此潮流的出現,爲王學的産生鋪平了道路。
王陽明學說的産生,一方面是陸九淵“心學”的繼續,另一方面是朱陸合流的産物。首先,王陽明在“是朱非陸,天下之論定久矣”的情況下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風險,爲象山一洗“無實之誣”,恢複了“心學”之“聖賢之學”的地位;其二,王陽明爲“是朱非陸”翻案,既沒有完全否定朱學,也沒完全照搬陸學,而是在“是陸非朱”的大前提下“兼綜陸朱”。王陽明不但沒有公開反對朱熹,而且申明“吾之心與晦庵未嘗異也”,而王陽明在繼承陸子心學的同時,對陸學進行了許多改造和發展。總之,他在朱陸之間進行了精細的取舍和熔鑄,形成“博大、精細”的王學體系。例如,王陽明以所謂的“靈明”、“感應”使朱陸關于心物的分歧得以統一,以所謂“致良知”解決朱陸關于知行方面的爭論。因此,劉宗周說:朱陸二學“辯說日起,于是陽明起而救之以良知”(《明儒學案》卷六十二,《辨學雜解》)。而王學本身則是“範圍朱陸而進退之”(《明儒學案·師說》),“似陸而高于陸”(莫晉:《明儒學案序》)。
王陽明究竟如何“兼綜朱陸”
這不是本文的主題,這裏所要做的,是呈現王陽明在闡揚和發展陸學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以“良知”爲綱骨,冶佛性與倫理于一爐的王學,究竟與佛學有些什麼關系
王陽明在心性本體論上基本上是循著陸九淵的路數走的,亦即從“心即理”的思想推出“心”是天地萬物乃至人倫道德之本原。所不同的是,王又進一步用所謂“靈明”、“感應”的理論來解釋心與物的關系。
首先,王陽明認爲,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都是心中“靈明”的體現,“天沒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傳習錄》下),“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傳習錄》下)。這樣的說明,不可避免地碰到一個理論上的困難,亦即“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
”(《傳習錄》下)王陽明是這樣回答的:“今看死的人,他的這些精靈遊散了,他的天地萬物尚在何處
”(《傳習錄》下)這樣的解釋,包含著這樣一個思想,即人死後,粗靈遊散了,失去了“感應”的能力,因此,“他的天地萬物”便不複存在了。此中所憑借的,正是“感應”理論。
其二,王陽明正是通過“感應”來說明“心與萬物同體”,靈明之外無天地。有門人問王陽明:“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于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
”王答道:“你只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傳習錄》下)這是說,所謂“心與萬物同體”是通過心之靈明去感知萬物的一刹那實現的,並且唯有通過這種感應,天地萬物花草樹木才顯現出來,明白起來,也才有了天地萬物。因此說,沒有靈明便沒有天地萬物,靈明是天地萬物的主宰。
王陽明采用“靈明”、“感應”去說明心、物關系,主要是爲了進一步剔除掉“心”的物質成分,因爲籠統地談“心”有時會産生把“心”作爲現實具體之人心的誤解。因此,他用“靈明”來代替陸九淵的“心”,把它作爲派生天地萬物的絕對本體。
王陽明在倫理學說上也采取了同樣的手法,他用自己發明的“良知”來代替陸九淵的“心”,並以此爲綱骨來構築整個倫理學說。
“良知”在王陽明的學說中是一個最基本、最核心的概念,它有點類似陸學之“本心”,但具有更廣泛的意義,既指一種先天的道德觀念,又是一種辨別是非之心;既是一種先天地生、造化萬物的宇宙本體,又是主宰身心、衍生五常的道德本體;既是無惡無善的,又是至純至善的。它帶有儒家的心性成分,更富有禅宗佛性的色彩。對此,王陽明不像前儒那樣羞羞答答,而是直言不諱。他說:“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恻怛便是他本體。”(《答聶文蔚書》)“良知之體暾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佛氏曾有是言,未爲非也。”(《答陸原靜書》)“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爲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答陸原靜書》)這裏所謂“本來面目”,亦即禅宗所說的佛性。禅宗自“藉教悟宗”之如來禅發展到“教外別傳”的祖師禅再到超佛越祖的分燈禅之後,便強調尋找“自我”,注重發現“本來面目”。這個“本來面目”亦即前期禅宗所說之心性,或曰佛性。此佛性既是萬物本體,又是一切衆生悉皆具有的本性,關鍵在于能不能找到它,發現它。能發現它,則可成聖作佛,反之則是迷人凡夫。王陽明的“良知”說與此很相近。它先把天地萬物、人倫道德之本體付諸“良知”,然後指出“良知”人人皆有,愚夫愚婦亦不例外,愚者與聖人的區別僅在于能不能致良知,能致者則是聖人,不能致則是愚夫愚婦。此中之“良知”與“佛性”,除了稱謂不同外,其內涵實很難區分。實際上,不惟王陰明的“良知”與禅宗所說的佛性很難區分,整個宋明理學的心性說,與佛教的心性論並不存在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它們都同樣既指心性本體,又指人倫道德之本源,之間只隔一層薄紙,這層薄紙終于被王陽明捅破了。
王陽明不僅在“良知”說上與禅宗的佛性論如出一轍,其致良知的方法亦與禅宗的“明心見性”很相近。王陽明“致良知”的一個重要方法就是“明心反本”。所謂“明心反本”,亦即認爲人的本性,本自具足,原自晶瑩,本來無昧,只是爲欲所蔽,爲習所害,才不得清明,不能自見,若能棄欲除蔽,心性即可複明,便能發現“自我”的“本來面目”,因此,人們的爲學修養,無須向外四處尋求,“于心體上用功”即可。只要求得此本自晶瑩之心,則離聖人不遠。這有如其後學所言:“人人天地性,個個聖賢心,原不少些子,何須向外尋
”(《自在吟》)王陽明這種“明心反本”的方法,不但思想與禅宗相同,而且用字措辭也沒多大差別。例如,禅宗的一個基本思想是認爲佛性本自清淨,只因客塵煩惱蓋覆,不能自見,若能離相無念,明心見性,便可成佛作菩薩。慧能在《壇經》中還以天常清,日月常明,只因烏雲蓋覆不得清淨爲喻,說明佛性與客塵煩惱的關系,王陽明亦有“聖人之知如青天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傳習錄》下)的說法。
此外,禅宗的其他一些修養方法,亦對王學産生很大的影響。如禅宗提倡不依經教,超佛越祖,不立文字,直指心源。王陽明心學也反對爲經句文字所牽蔽,認爲“六經是吾心之記籍”,強調要自信,“不要揣摩依仿典籍”,主張“致良知成德性,謾從故紙費精神”;其次禅宗有“教無頓漸,人有利鈍”的說法,並主張隨機說教,王陽明也說:利根之人,本體功夫,一悟盡透。“其次”者則須漸漸修習,功夫熟後,本體亦自明盡;禅宗發展到後期在修行方法上也由直指心源、頓悟見性一變而爲饑食困眠,純任自然。王門後學自王龍溪、王心齋以降,也盛行自然無爲之風。他們認爲萬紫千紅,鸢飛魚躍,無非天機之動蕩;花落鳥鳴,山峙川流,無非良知的流露,因而主張“率性工夫本自然,自然之外更無傳”、“七情不動天君泰,一念才萌意馬狂”,“此心收斂即爲賢,斂到無心識性天”。教人功夫應做到如無識小童,嬉遊笑舞,皆是魚躍鸢飛景象,並說:“吾人心體活潑,原來如此”。
王學受禅宗的影響較諸陸學爲甚,這一點史料言之鑿鑿,自無須在此一一詳陳贅述,這裏所做的,是進一步指出影響王學的,主要是隋唐佛教的心性佛性論。
《佛性·本心·良知——陸王心學與佛學》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