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这种严分“心”、“性”,把“心”分为“人心”和“道心”的做法,差一点把理学引上了不同于佛学的另一条路。但是,理学最终并没有与佛学分道扬镳,此中缘由,乃因陆象山的“心学”很快就出来弥合了这一裂痕。
陆象山对于朱子之学有叠床架屋之嫌,他主张把性、理归诸一心,与朱熹把“心”只看成一种人身主宰和认识主体不同,陆象山学说中的“心”,与隋唐佛性论的心性本体一样,是一个范围天地、包揽古今的绝对本体。从空间上说,此心灵明无体,广大无际,天地包罗于其中,四时运行于其中,风雷雨露散发于其中,万事万物成立于其中,所谓“万物森然于方寸间”(《象山全集》卷三十四,《语录》),“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象山全集》卷二十二,《难说》),都是指此“心”弥沦天地,范围万物;从时间上看,此“心”千古不磨,历劫常存。在鹅湖会上,陆九渊之兄陆九龄曾作诗曰:“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象山全集》卷三十四,《语录》)陆九渊对第二句甚为不满,认为人皆有是心,非惟古圣有之,故和诗曰:“墟墓兴衰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象山全集》卷二十五,《鹅湖和教授兄韵》)此心千古不磨,即是历劫常存之谓。对于此一“千古不磨”的思想,朱熹曾和诗讥讽之为“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朱文公文集》卷四,《鹅湖寺和陆子寿》)其实,对于心贯古今的思想,陆本人是直认不讳的。在《语录》中,陆九渊说:“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象山全集》卷三十四,《语录》)总之,陆王之“心”,是一个与天地万物并存、历古今而常住的绝对本体,用陆的话说,即是“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日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象山全集》卷二十二,《难说》)这种“心”,不但与朱子之“心”不同,而且与先秦传统儒家所说的“心”亦迥异其趣,一个是作为伦理的、认识的主体之现实具体之人心,另一个则具有宇宙本体的意义。陆九渊的“心”所以会发生这种变化,无疑是受到佛学的心性本体理论的深刻影响。
当然,说陆子“心学”受佛学影响而具有心性本体的色彩,丝毫不排除陆子之“心”亦具有道德本原的意义。但是,在陆九渊的学说中,作为道德本原的“心”则被称为“本心”。
以往学界对陆学有一个误解,即常把陆九渊所说的“心”与“本心”混同起来,视为一物,实际上,二者是有所区别的。如果说,所谓“本心”是义理之在于“心”,是一种先天的道德本能,那么,陆九渊所说的“心”则是包括人在内的世间万物的本原。也就是说,“本心”多指天然的道德本性,“心”则是宇宙万物的本体。
在陆九渊的著作中,“本心”多与仁、义、礼、智四善端并提,或曰:“仁义者,人之本心也”,(《象山全集》卷一,《与赵鉴》)“四端者,人之本心。”(《象山全集》卷一,《与赵鉴》)或曰“人之本心,万善咸具。”(袁燮:《絮斋集》卷八,《跋八箴》)“本心无有不善。”(《象山全集》卷十一,《与卫顺伯》)就这些论述说,本心是指一种纯善的道德属性、品性,这是“本心”的第一层意思。
第二,这种纯善的道德品性是从何而来呢
陆九渊认为:此“本心”是“天之所以予我者,非由外铄我也。”(《象山全集》卷一,《与邵叔谊》)“四端万善,皆天之所予,不劳人妆点。”(《象山全集》卷三十五《语录》)“四端皆我固有,全无增添。”(《象山全集》卷三十五《语录》)在这里,“本心”不但是一种纯善的道德品性,而且是一种与生俱来、无须妆点、造作的先天的道德本原。
第三,这种先天的道德本原与“心”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用陆九渊的话说,是“义理之在人心”(《象山全集》卷三十二,《思而得之》),或曰:“是彝是极,根乎人心。”(《象山全集》卷二十二《难说》)此谓一切人伦道德,均植根于那个千古不磨、历劫常存的本体之“心”,人之“本心”也是此本体之道德外化,或者说是体现在人身上的道德本原。
从以上的几点论述看,陆子所说的“本心”,有点接近于先儒(特别是孟子)所说的本善之人性。在这里,我们从陆九渊的学说中,看到了这样一种现象:就思维方法说,陆吸取了佛家之心性本体的理论;就思想内容说,陆又搬出了儒家传统的人性学说。实际上,陆子之学是对这二者的一个综合:一方面,它把传统儒学的心性本体化;另一方面,又把隋唐佛教(特别是禅宗)的佛性人性化。当然,严格地说,这一点并不是陆九渊的发明,宋儒自周敦颐开始,所走的就是一条把天道伦理化和把伦理天道化的道路,而这条道路从思想模式上说,即是隋唐佛教一方面把心性、人性佛性化;另一方面又把佛性心性、人性化的思想路数的翻版。
陆子之学除了在心性论上深受隋唐佛教(特别是禅宗)心性佛性论的影响外,在修养方法上,陆学带有很浓的佛教色彩。
陆九渊在修养上最注重的一个方法是“切已自反”、“发明本心”。他认为,人们之道德品性是“天之所以予我者,非由外铄我”、“四端皆我固有,全无增添”(《象山全集》卷三十四《语录》),因此,做人治学,自无须向外四处寻觅,最根本的是发明此人人固有之“本心”,即使像尧舜那样的圣人,也只不过是“使不失其本心而已”(《象山全集》卷十九,《贵溪重修县学记》)。“此心苟存,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也,处贫贱富贵生死祸福亦一也。”(《象山全集》卷二十)如果把陆九渊这种“道不外索”、“发明本心”的修养方法与禅宗的修行方法稍作对照,立刻便会发现,二者不仅思想方法相近,而且所用字眼亦类。
一、大而言之,在修养方法上,陆学以发明本心为纲骨,禅宗则以“明心见性”为标帜。禅宗之所谓“明心”,亦即明了一切诸法,皆从心生,皆自心出,一心而“万法尽通,万法俱备”,“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诸佛亦不离外,非离心外而别有佛,而是自心即是佛。若能洞悉此一心具万法,自心即是佛的真理,则与诸佛境界无异。所谓“见性”,亦即发见自心本具佛性,自性本来是佛。“明心”与“见性”实际上是一个事情的两个方面,唯有明心方能见佛性本来具足,而所谓见性者即明了自心本来是佛。在陆九渊那里,“心”也是一个范围天地,包揽古今的宇宙和道德本性,一心而四端俱足,万善咸备,因此,为人治学无他,唯在发明本心而已,本心既明,即可成贤作圣。
二、具体而论,陆学在如何发明本心问题上与禅学之明心见性的方法也很相近。陆九渊之说发明本心,最强调“道不外索”,主张“切已自反”,认为本心乃我所固有,因此,欲发明本心,无须向外四处求索,于自家身上用力即可。禅宗在强调自性作佛,不假外求方面表现得更加突出。禅宗认为,所谓佛者,本心本体本来是佛,并非于自心自性外别有他佛,自性若迷,即是众生,自性一悟即是佛。因此,不可于自性外去寻找弥陀,于自性外去寻找净土,如果不懂得这个“真理”而向东向西去四处寻觅,则非但成不了佛,而且会成为一个“寻声逐响人,虚生浪死汉”(《黄蘖断际禅师宛陵录》)千生万劫受轮回之苦。
三、禅宗的修养方法有一个重要的特点,是倡“直指人心,不立文字”。这种方法自达摩始倡,之后各位祖师代代相传,至慧能更把它作为一条重要原则而大加弘扬。慧能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黄德传灯录》卷五,《大正藏》第五一卷,第三五页),“若取文字,非佛意”(《高僧传》三集卷八)。慧能之后,不立文字的思想更加盛行。他们认为“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乎文字。”(《大珠禅师语录》卷下)因此主张“莫向言语纸墨上讨意度”,“佛本是自心作,那得向文字中求
”(《筠州黄蘖断际禅师传心法要》)陆九渊的修养方法也不拘泥于语言文字,认为不识字,存本心,亦可成贤作圣。他说:“若某则不识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做个人。”(《象山全集》卷三十五,《语录》)经常劝人“莫将言语壤天常”(《象山全集》卷三十四,《语录》)。《年谱》在评述陆子之学时曾指出,陆之治学教人“不复以言语文字为意”。
四、禅宗在修行方法上以“顿悟”著称于中国佛教史。被禅宗捧为经典之《坛经》的根本旨归,不外是“顿悟见性,即心即佛”八个字。慧能主张人们当下之每一念心,都可以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悟得无生法忍;其后学更把“顿悟”推到极致,认为“惟有顿悟一门,即得解脱”(《顿悟人道要门论》),把“顿悟”视作成佛得解脱的唯一法门。陆九渊在这问题上也深受禅宗的影响,他认为,心蔽虽须剥落,但“悟则可以立改”(《象山全集》卷十八,《删定官轮对劄子》),“铢铢而称,至石必缪;寸寸而度,至丈必差”而“石称丈量,径而寡失”(《象山全集》卷十,《与詹子南》之一),“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象山全集》卷三十五,《语录》)这些都是说直观顿悟比层层剥落更能发明本心,与禅宗的顿悟见性很相类,因之朱熹曾斥陆学为“顿悟之禅宗”(《南轩文集》卷二十四,《答朱元晦》之十三)。
五、禅宗之后期,由“教外别传”的祖师禅发展成超佛越祖的分灯禅。分灯禅的修养方法有一个重要特点,即以“机锋”、“棒喝”等神秘方式来悟性传道。陆九渊在其讲学活动中,也经常采用这种方法,即“以日用处开端”。说明四端本心具足,不用安排。如以“断扇讼”使杨简悟彻“本心”,以“起立”启发詹阜民体会“本心”等等。张南轩在评述陆子之学时,曾指它“多类扬眉瞬目之机”。
陆九渊学说与禅学之相类,陆学受禅学的影响,很难用这种逐条列举的办法来说明,所以简撮几条,旨在以一斑…
《佛性·本心·良知——陆王心学与佛学》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