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祖师禅到看话禅——宋元禅学管窥
赖永海
中国佛教自会昌毁佛之后,由于经典、文物多遭破坏,各宗均呈颓势,唯无须多少经典、仪轨之禅宗一枝独秀。而禅宗自唐末、五代之后,又“一花开五叶”,出现了五祖分灯,其中:沩仰创立并繁兴于唐末五代,开宗最先,衰亡亦最早,前后仅四世,仰山慧寂后四世即法系不明;法眼在五宗中创立最迟,兴于五代末及宋初,至宋中叶即告衰亡;云门一宗勃兴于五代,大振于宋初,至雪窦重显时宗风尤盛;曹洞宗自云居道膺后即趋衰微,从芙蓉道楷后宗风再振,丹霞子淳下出宏智正觉,倡“默照禅”,是赵宋一代禅学之一大代表;临济在五宗中流传时间最长,影响也最大,一至于有“临天下”之说。该宗自石霜楚圆下分出黄龙、杨歧二系,大盛于宋中叶,至佛果克勤下出大意宗杲,倡“看话禅”,风行一代,对后世影响至为深远。从传法世系上说,此五宗均出于慧能门下,属南宗禅;从禅宗自身的发展史说,此五宗均属“分灯禅”。为了能更好地把握宋代禅学的思想特质,有必要先看看此时的禅学较诸以往的禅学在哪些方面发生了变化。
一、从“不立文字”到“不离文字”
宋元禅学有一个不同于前期禅宗的重要地方是出现了许多“语录”、“灯录”,甚而“评唱”、“击节”。如果说,前期禅宗曾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为号召而在中国佛教界独树一帜,那么,此时期的禅宗则又由“不立文字”一变而成为“不离文字”。
宋元禅学的“不离文字”如溯其源头,盖来自于汇集各种“公案”及对“公案”的注解。
所谓“公案”,原指官府之案牍,禅宗借用它指前辈师祖之言行范例,并以它作为判断当前是非的准则,或以此机缘语句去探讨“古德”的意蕴禅趣。正如中峰和尚在《山房夜话》中所说的:
或问:佛祖机缘,世称公案者何耶
幻曰:公案,
乃喻乎公府之案牍也。法之所在,而王道之治乱系
焉。公者,乃圣贤一其辙,天下同其途之至理也。案
者,乃记圣贤为理之正文也。凡有天下者,未尝无公
府;有公府者,未尝无案牍。盖欲取以为法,而断天
下之不正者也。……夫佛祖机缘目之曰公案亦尔。
(中峰和尚:《山房夜话》卷上)
克勤禅师在《碧岩录》第九十八则评唱中也说:“古人事不。获已,对机垂示,后人唤作公案。”所谓“斗机锋”,实际上也就是对“公案”之疑参,禅师之间或者师徒之间通过各种隐语、比喻、暗示甚而拳打脚踢、棒喝交加来绕路说禅。中国禅宗史上的“公案”,据《碧岩录》的三教老人序说:“唱于唐而盛于宋,其来尚矣”。也就是说“公案”非后期禅宗所发明,而是早已有之,只是到了赵宋才大为盛行而已。考诸中国禅宗史,此说是切合实际的。
据《五灯会元》记载,二祖慧可曾因其“心未宁,乞师与安”,达摩曰:“将心来,与汝安”。过了许久,慧可说:“觅心了不可得”。达摩便说:“我与汝安心竟”。(《五灯会元》卷一)这也就是后来所谓“公案”,即通过暗示,绕路说禅。此外,南岳怀让通过磨砖不能成镜启发马祖道一:坐禅不能成佛,也属此类。马祖道一之后,此种绕路说禅的方法就逐渐盛行,至黄蘖希运时,就蔚然成风,以致希运禅师竟说:“若是土夫汉,须看个公案。”此类公案至宋时已有数千则之多,当时的禅师就把它们汇集成编,因之出现了多达数十万字的各种《语录》、《灯录》等。对于这种现象,《文献通考》曾评之曰:禅宗“本初白谓直指人心,不立文字,今四灯总一百二十卷,数千万言,乃正不离文字耳。”(《文献通考》卷二二七)也就是说,禅宗至宋,已由原来的“不立文字”发展成“不离文字”。
宋代禅宗的“公案”虽有文字,但这种文字往往十分简略、晦涩,意义极是含混。因之,赵宋以后,就有许多禅师出来为这些“公案”作注。据有关资料记载,最早出来为“公案”作注的是临济存奖一系的汾阳善昭禅师。他作《颂古百则》,绕路说禅,其后,天童正觉、投子义青、丹霞子淳、雪窦重显四禅师均有颂古之举,史称“禅宗颂古四家”(详见受登檠谭《荦绝老人颂古直注序》。《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二二套,第三册,第二五三页)。此四家除雪窦重显出自云门外,天童正觉、投子义青、丹霞子淳皆属曹洞。
所谓“颂古”,一般至少包含两个部分:一是“拈古”;二是“颂古”。“拈古”者,也就是拈出“古则””(亦即“公案””);““颂古”,则是对所拈出之“公案”加以评颂。例如,汾阳善昭禅师在其《颂古百则》中先拈出慧可于达摩处立雪断臂、请求安心的“古则”后,再加以评唱曰:“九年面壁待当机,立雪齐腰未展眉,恭敬愿安心地决,觅心无得始无疑。”至于“拈古”,禅宗史上也是早已有之,如云门文偃禅师在拈出“世尊初生下,二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古事后说:“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给狗子吃,却图天下太平。,”(《五灯会元》卷一五)此中先列出释迦牟尼初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古则属“拈古”。因此,有的人(如太虚)认为,“颂古”之风,端肇云门文偃。
禅师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对“公案”加以评颂之后,“公案”,自然较为明白、易懂一些。但是,这些禅师的评颂,往往语言简略,意蕴含蓄,许多评颂本身,就不太容易理解,为了使这些“公案”能更加明白、易懂一些,有些禅师又在前人“评颂””的基础上,进一步对原有之“公案”及“评颂”进行重新“评唱””和“击节”。这方面最有影响的当推赵宋之圆悟克勤和宋、元之际的万松行秀。
圆悟以其《碧岩录》闻名于禅宗史。此外,他还有《击节录》二卷。《碧岩录》是对云门雪窦重显的《颂古百则》加以评唱;《击节录》即是对雪窦的《拈古百则》加以“击节”。二者都是对雪窦“颂古”和“拈古”的注释,所谓“雪窦颂百则,圆悟重下注脚”是也。《碧岩录》对《颂古百则》的注释,采用篇前加“垂示”(亦即总纲),颂中加“着语”(亦即夹注),同时再加以“评唱”(亦即具体发挥),使得“公案”更加明白、易懂。
万松行秀的“评唱”主要是注释天童正觉的《颂古百则》。他有《从容庵录》六卷,在正觉《颂古百则》的基础上增加“示众”、“著语”、“评唱”,也使正觉所拈、颂的“公案”更加易于理解。
“评唱”、“击节”之盛行,给当时禅宗至少带来两个结果:一是使得禅师们注重文字技巧、走上舞文弄墨的道路,失却禅宗“不立文字”的本色;二是“评唱”、“击节”的目的,就是为了使人容易“理解”,但是,“禅”本身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可以义理加以解释的,正如大慧宗杲所说的,参禅“是一超直人如来地”,“须是直心、直行”,“拟议思量已曲了也”。(《大慧普觉禅师宗门武库》)可见,“评唱”、“击节”本身就与“经是佛语,禅是佛意”的思想相违背。因此,注重文字技巧、强调义理解释的“评唱”、“击节”十分自然地、渐渐地受到某些深得禅之底蕴的禅师们的抵制和反对。首先起来反对这种文字、义理禅的,就是《碧岩录》的作者——佛果克勤的高足大慧宗杲。
据宋净善重集的《禅林宝训》记载,“天禧间雪窦以辩博之才,美意变异,求新琢巧,笼络当时学者,学风由此一变矣。逮宣政间,圆悟又出己意,离之为《碧岩录》……绍兴初,佛日(宗杲)人闽,见学者牵之不返,日驰月骛,浸渍成弊,即碎其板,辟其说。”元布陵在《重刊圜悟禅师碧岩集后序》中也说:宗杲“因……虑其后不明根本,专尚语言以图口捷,由是火之,以救斯弊也。”(《大正藏》卷四八,第224页)宗杲毁板之举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物极则反”现象的体现——因为《碧岩录》确把“评唱”、“颂古”推到极至,与禅之直指之旨相去太远。
反对把“公案”作为正面的文章去理解,大慧宗杲提出了一种新的参禅方法,也就是从“公案”中提取某一语句,作为话头,执着不舍地对它进行内省式的参究,这就是曾经对宋元及往后禅学产生过深远影响的所谓“看话禅”。
二、从,“不离文字”到“但举话头”
对于“看话禅”,明代古音净琴有一段颇得要领的评述,先摘引于下:
凡作工夫,当离喧闹,截断众缘,屏息杂念,单提
本参话,至于行住坐卧,苦乐逆顺,一切时中,不得忘
失,念兹在兹,专心正意,切切思思,念念自究,返观
自己,这个能追能问的,是个什么人
若能如是下
疑,疑来疑去,疑到水穷山尽处,树倒藤枯处,拟议不
到处,心忘绝缘处,忽然疑团进散,心花朗发,大悟现
前。
这段话大致包含这样几层意思:一是“看话禅”不像以往的“颂古”、“评唱”注重意解理会,注释“公案”,论量古今,而是单参一个“话头”;二是对此“话头”之参究,必须做到行住坐卧,时时提撕,专心致志,念念不忘;三是在参究过程中,应该返观自己,提起疑情;四是此疑必须一疑到底,疑到水穷山尽,处,“大死一番”;五是要蓦然咬破疑团,疑团一破,则朗然大悟,生死心绝而诸佛现前。下面我们就沿着这一思路,对大慧宗杲的“看话禅”作一番较为深入的剖析。
“但举话头”
大慧宗杲“看话禅”的人手处是“只看个话头”。在《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中,此话到处可见,或曰:“只教就未拔处看个话头”(《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一);或曰:“只就这里看个话头”(《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一);或曰:“杂念起时,但举话头”(《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而他最经常举的“话头”就是赵州和尚的“狗子还有佛性也无
”据《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一四记载,“和尚(宗杲)只教人看狗子无佛性话,竹篦子话,只是不得下话,不得思量,不得向举处会,不得去开口处承当。狗子还有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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