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師禅與分燈禅——兼論中國禅與日本禅
賴永海
[內容提要) 本文對禅宗前後期的禅法進行比較研究,認爲前期祖師禅的思想特點是注重心性、強調“道由心悟”;後期之分燈禅則崇尚自然,主張隨緣任運、無證無修。造成這兩種禅法歧義的主要原因是,祖師禅以當前現實之人心爲佛性;分燈禅則以恒常遍在的“真心”爲佛性。從思想文化背景說,祖師禅主要受儒家心性理論的影響;而影響分燈禅的則主要是老莊崇尚自然的學說。文章還對中國禅與日本禅進行了分析比較,認爲日本禅所承繼發揚的是分燈禅崇尚自然的禅法;這與深受儒家人本主義思潮影響、于近現代重新崛起的中國的“人生佛教”頗多異趣。
近幾年來,談禅者日多,這是件好事。但禅禅有別:中國禅與印度禅不同,日本禅與中國禅也有區別,般若禅與小乘禅不同,禅宗之禅與般若禅也有區別。就禅宗說,大而言之,有如來禅、祖師禅、分燈禅;細分更有牛頭禅、石頭禅、洪州禅等。因此,不可籠而統之,一概而論。本文擬對祖師禅與分燈禅做一個粗線條的比較研究,順對中國禅與日本禅之關系作一些剖析。
一
祖師禅,語出《景德傳燈錄》。據《傳燈錄》卷十一“仰山慧寂禅師””章及《五燈會元》卷九“香嚴智閑禅師”章載:
仰山問香嚴智閑:“師弟近日見處如何
”香嚴
曰:““某甲卒說不得,乃有偈曰:“去年貧,未是貧,今
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無卓錐之地,今年貧,錐也
無”。仰山曰:“汝只得如來禅,未得祖師禅。”後香
嚴複作一偈,曰:“我有一機,瞬目似伊,若還不識,
問取沙彌。””仰山聽後,方首肯曰:“且喜閑師弟會祖
師禅也。”
對于禅宗史上此一如來禅、祖師禅之談,近代僧人太虛法師曾釋之曰:
如來禅與祖師禅相差之點,究在何處
大家可
以考究一下。……所謂“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
貧”,這是道出修證的階級;而所謂“若還不識,問取
沙彌”,這指明了本來現成,當下即是。所以如來禅
是落功勳漸次的,祖師禅是頓悟本然的。(《太虛大
師全書·法藏》第617頁)
仰山與香嚴之問答和太虛法師的诠釋,至少告訴我們一點,即所謂“祖師禅”,乃是一種不落階漸之頓悟禅法。
從禅宗史上看,倡不落階漸頓悟法門的,是六祖慧能及其所創立南宗。南宗與北宗的一個重要分野,就是修行方法上的主頓或主漸。北宗的特點是“拂塵看淨、方便通經”,即借助經教通過種種方便漸次修行;南宗的特點是“教外別傳”、“直指見性”,主張以心傳心、頓悟見性。南宗經過神會“不惜身命”的護持弘揚,後來成爲中國禅宗之正統,其所提倡的頓悟法門也由慧能後學的進一步闡揚發揮,而成爲禅宗的主要修行方法。
南宗在其發展過程中,逐步誇大頓悟的作用,進而把頓悟推到極至,認爲唯“有頓悟一門,即得解脫。”(慧海:《頓悟人道要門論》)如同世界上的許多事物一到極端就要發生變化一樣,南宗的修行方法至馬祖道一之後,又爲之一變,開始出現一種由直指心源、頓悟見性向隨緣任運、無證無修方向發展的傾向。例如,馬祖就說:
道不用修,但莫汙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趨
向,皆是汙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謂平
常心
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
經雲:“非凡夫行,非聖賢行,是菩薩行。”只如今行住
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景德傳燈錄》卷二八。
(《大正藏》第51卷,第440頁)
馬祖此一“平常心是道”的思想,爲後學大開了方便之門,其弟子懷海便進一步說:“有修有證,……是不了語;無修無證,……是了義教語。”(《古尊宿語錄》卷一)把一切修證看成是方便設施,把無修無證看成是究竟、了義。懷海弟子希運更倡“衆生本來是佛,不假修行。”(《宛陵錄》)“當體便是,運念即乖”,(《鍾陵錄》)認爲“語默動靜,一切聲色盡是佛事。”(《宛陵錄》)至于從懷海門下分出的沩山靈佑仰山慧寂和希運弟子臨濟義玄等,就越走越遠,進入了以參公案、逗機鋒爲標幟的“分燈禅”了。
慧能後學的另一系統青原行思、石頭希遷,也在另一條路上把頓悟禅法不斷推向前進。
與洪州禅相類似,石頭禅自天皇道悟、藥山惟俨以後,也出現提倡任性逍遙、不講任何修證的傾向。藥山曾以一句“雲在天,水在瓶“聞名于禅宗史;天皇道悟更提倡“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聖解”。丹霞禅師主張“性自天然,不假雕琢”,以“天然”爲號,以“燒佛”出名。潮州大顛則是“揚目瞬眉、一任風顛;語默動靜,妙闡幽玄”。由這一系發展出來的洞山良價曹山本寂和雲門文偃、法眼文益等,更是要把佛“一棒打殺給狗子吃,卻圖天下太平”。
中國之禅,還有一系原來不甚爲人重視,近幾年來有些學者(如印順)經過研究,認爲此系禅法非同尋常,不可小視,它才是中國禅的根源所在——這就是牛頭法融所創立的牛頭禅。印順在《中國禅宗史》中曾經指出:
印度禅蛻變爲中國禅宗——中華禅,胡適以爲
是神會。其實,不但不是神會,也不是慧能。中華禅
的根源,中華禅的建立者,是牛頭。應該說,是“東夏
之達摩”——法融。(印順:《中國禅宗史》第128頁)
這裏不想對胡適和印順的說法多加評論,而擬探討一下牛頭禅對後來“分燈禅”的影響。
牛頭禅的根本思想,是“虛空爲道本”、“忘情以爲修”。或曰:“無心合道”、“無心用功”。按宗密《中華傳心地禅門師資承襲圖》的诠釋:
牛頭宗意者,體諸法如夢,本來無事,心境本寂,
非今始空。……既達本來無事,理宜喪己忘情。情
忘則絕苦因,方度一切苦厄。此以忘情爲修也。
(《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一五函,第五冊)
此謂大道本虛空,諸法如夢幻,一切諸苦皆由情識所系,如能忘情喪己,本來無事,則個個原來是佛。按照這種思想,一切修證無疑都是多此一舉,枉費心機。《景德傳燈錄》道信傳給法融的”法要“就是”任心自在,莫作觀行,行住坐臥,觸目遇緣,總是佛之妙用。快樂無憂,故名爲佛。“(《景德傳燈錄》卷四)這種思想與祖師禅的”道由心悟”頗多異趣,而與分燈禅之無證無修的思想更接近。實際上,從思想淵源說,超佛越祖之分燈禅,並非完全出自慧能的祖師禅,而在相當程度上是吸收了牛頭禅的思想。
所謂分燈禅,主要指五祖分燈後的禅法。此種禅法的其中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我們在前面已略有語及的,在修行方法上主張無修無證,提倡隨緣任運、純任自然。禅宗分燈後之五家,雖然在宗風上略有差別,如宋、元時代的禅師評五家宗風曰:臨濟痛快,沩仰謹嚴,曹洞細密,雲門高古,法眼詳明(引自惟則《宗乘要義》);又,楊歧五祖法演也說:臨濟如“五逆聞雷”(顯其警絕),雲門如“紅旗閃爍”(顯其微露),沩仰如“斷碑橫古路”(顯其深奧),曹洞如“馳書不到家”(顯其回頭),法眼如“巡人犯夜”(顯其隱微),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即都強調性自天然,不加造作,提倡純任自然、無證無修。例如,臨濟義玄就主張“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眠。”並說:“看經看教,皆是造業”,要人們“不看經”、“不學禅”,“總教伊成佛作祖去。”(《古尊宿語錄》卷五);沩山靈佑也主張不假修證,並說:“修與不修,是兩頭話”。百丈懷海評其禅風曰:“放出沩山水牯牛,無人堅執鼻繩頭,綠楊芳草春風岸,高臥橫眠得自由。”長慶大安禅師“在沩山叁十來年,吃沩山飯,屙沩山屎,不學沩山禅,只看一頭水牯牛”。(《五燈會元》卷四)沩山弟子香嚴智閑也是因掘地擊竹,豁然得悟,他曾因此作一偈曰:“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治;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景德傳燈錄》卷一一)福州靈雲志勤禅師也曾在沩山門下因見桃花而悟道,並作一偈曰:“叁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幾抽枝;自從一見桃華後,直至如今更不疑。”(《景德傳燈錄》卷一一)至于洞山禅,更是“出入于洪州、石頭,近于牛頭而又進一步發展”。·(印順:《中國禅宗史》第4凹頁)洞山良價曾依牛頭法融的“無心合道”作一偈曰:“道無心合人,人無心合道;欲識個中意,一老一不老!”此謂道體·無所不在,亦遍身心,人無須用心,自然合于道。這實際上是牛頭“無心合道”、“無心用功”思想的再版;雲門宗文偈禅師更欲一棒把佛打殺給狗子吃聞名,這種呵佛罵祖的作風與當時盛行的主張純任自然,強調做本源自性天真佛的思想是一致的。因爲既然佛是每個人本白天然的,因此任何讀經修行、求佛求祖,都是自尋束縛、枉受辛苦。正是基于這一思想,五祖分燈後的禅宗,常常在提倡絕學無爲同時,出現了許多呵佛罵祖,甚至于“逢佛殺佛,逢祖殺祖”的現象。
總之,五祖分燈後的禅門各宗,雖然具體宗風上各有特點,但由于它們同屬禅宗,且同屬分燈禅,故各宗之間多有共同點,用元代中峰明本禅師的話說:“所謂五家宗派者,五家其人,非五其道。”(《天日中峰和尚廣錄》明本還認爲,禅門五宗,“亦非宗旨不同,特大同而小異”。同者,即同是“少室之一燈”;異者,即”語言機境之偶異”。天如惟則禅師也指出:“五家宗派,盛衰不齊,蓋由師家機用死活之不等耳。”(《天如惟則禅師語錄》卷二)如此談五宗的異同,現代的學人有時不太容易理解,實際上,各宗之異,只是在教學方法上略有不同,亦即在啓發學人開悟的方法上略有不同,如,或棒打,或吆喝,或答非所問等等。
至此,我們不妨把前後期禅宗的修行方法做一個簡略的比較:前期以慧能爲代表的祖師禅禅法,最注重的是“道由心悟”,強調“直指心源、頓悟見性”。此中最關鍵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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