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送潮州呂使君》一詩中,他對韓愈尊禮大顛表示不滿,認爲“同朝敘朋友,異姓結婚姻”是正常的倫理原則,只能這樣“恩義乃獨厚”,才能維護彜倫,保證正常的社會關系與人類長久的根本的利益。王安石認爲,朋友婚姻之道並不可鄙,不能說出家就高于在家。這一觀點可以說是十分可貴的。即使是在傾心佛教的晚年,王安石仍然堅持這一觀點,並未由于信佛而完全放棄關注現世人生的立場,因爲他是一人具有主見的人,不會隨風倒。
王安石不僅對于佛教放棄世俗生活有所不滿,對于中國傳統的以遺世獨立爲高潔的觀點也不贊同。在《涓涓乳下子》一詩中,王安石對于放棄貴族的地位、不接受兄長的饋贈、帶著妻子避世隱居、過著織屦爲生的貧苦生活的陳仲子表示不滿,以爲“恩義有相權,潔身非至理”,維護世俗的恩義是最爲重要的,單單強調潔身自好是不可取的。
作爲一個奮發有爲、以經世濟民爲己志的人,王安石也不可能一味推崇無思無爲。司馬光曾經以王安石喜歡老子來批評他不能行老子之志、推行無爲而治之道,非要弄得天下騷動、搞什麼變法。保守派也大講今不如古,還是祖宗成法最好,只要保守不改就可以天下太平。王安石則對這一說法嗤之以鼻,他在《彼狂》一詩中指出:
上古杳默無人聲,日月不忒山川平,
人與鳥獸相隨行。祖孫一死十百生,
萬物不給乃相兵。伏犧畫法作後程,
漁蟲獵獸寬群爭。勢不得已當經營,
非以示世爲聰明。方分類別物有名,
誇賢尚功列恥榮。蠱僞日巧雕元精,
至言一出衆皆驚。上智閉匿不敢成,
因時就俗救刖黥。惜哉彼狂以文鳴,
強取色樂要聾盲,震蕩沈濁終無清。
诙詭徒亂聖人氓,豈若泯默死蠢耕。
在這首詩中,王安石表達了自己的社會曆史觀。他認爲,上古社會人與鳥獸相隨而行,人類還未完全從自然界獨立出來,這一時期的人類與鳥獸尚無根本的差異,處在蒙昧之時,不能說勝過後世。由于人類繁衍過快,生産力的進步趕不上人口的膨脹,導致萬物不給,因而産生了爭奪和暴力沖突。這個時候聖人伏羲出現了,他製訂法令來約束衆人,並發明漁網、製造工具,發展了漁業與捕獵業,漁蟲獵獸,使得人類的生存得到了保證,但也打破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伏羲這麼做是迫不得已的,只是爲了人類的生存,並非以此眩耀自己的聰明。伏羲對事物進行分門別類,各立其名,並誇賢尚功,分別榮恥,使人們積極進取、建功立業、培植聰明,並且守道德、明廉恥,從而形成了完整的人類社會,與自然徹底分離開來。如此盡管本身是一種進步,卻也有副作用,使得詐僞日生、元氣日凋,人類距離先天的純樸越來越遠,爲物欲所蔽,因而智慧閉匿,一聞至言真理便驚慌失措,不明其意。上智大賢本來不期有成,只是爲了因時救俗,出民于水火之中,使之免刖黥之刑。那些不明曆史發展的規律、頑固堅持今不如古之謬說的狂人卻大放厥辭、擾亂人心,文其奸言,肆其詭說,這種人以無爲好古自居,卻又不能行古之道,不甘心老于耕織、默然一生,如此異論惑世,何如老死蠢耕、不問世事?
看來這首詩是有感而發的,王安石肯定禮樂文明的合理性,堅決反對曆史倒退論,指出上古蒙昧時期並不可貴,聖人製禮作樂、創建文明社會的曆史功勳不容抹煞。文明本身就是一種曆史進步,離群索居、猿居鶴處,與鳥獸爲伍,是一種曆史倒退,不值得欣賞,也說不上高潔。積極入世,有所作爲,推動社會進步,不是什麼罪過,是爲了因時之弊、救世之衰,既非自示聰明,又非期有成功。出世未必有德、入世未必有過,這是王安石對當時流行的重古輕今、推崇出世而貶低入世的流俗之言的回答。
王安石諷刺那些流俗之輩惑于物欲,“至言一出衆辄驚”,根本聽不進去真理,並且哓哓好辯,散布流言,蠱惑百姓,試圖將水攪渾,好從中取利。其中“震蕩沈濁終無清”等句有強烈的針對性,呂誨上疏彈劾王安石,有“方今天災屢見,人情未和,惟在澄清,不宜撓濁。如安石久居廟堂,必無安靜之理”雲雲,王安石則反唇相譏,指出震蕩沈濁、惟恐天下不亂的是那些不惜一切手段反對變法的保守派,他們流言惑衆,攪亂民心,試圖以此阻止變法,甚至一改儒家衛道士的嘴臉,將佛老也擡出來用于反對新法,鼓吹無爲安靜,而在新法推行時自己卻又不肯安靜、不願無爲,而是竭盡全力阻撓新法,千方百計爲其製造障礙。
王安石早年爲了力救時弊,倡言有爲,頗有矯枉過正之嫌。他的本意並不是爲了排斥佛老、反對隱逸,只是反對借此爲祿祿無爲、一無所成辯護的流俗之輩,但有些議論有些偏激,容易爲人誤會,因而後來他也做了自我批評。他有《杭州修廣師法喜堂》一詩:
浮屠之法與世殊,洗滌萬事求空虛。
師心以此不挂物,一堂收身自有余。
堂陰置石雙嵽嵲,石腳立竹青扶疏。
一來已覺肝膽豁,況乃宴坐窮朝晡。
憶初救時勇自許,壯大看俗尤崎岖。
豐車肥馬載豪傑,少得志願多憂虞。
始知進退各有理,造次未可分賢愚。
會將築室返耕釣,相與此處吟山湖。
據曾鞏《元豐類稿》之《寶月大師塔銘》,修廣字叔微,杭州錢塘人,俗姓王。九歲出家學佛,居本州明慶院。景祐二年(1035),诏賜紫衣,五年(1038),賜號寶月大師。治平年間,爲本州管內僧正,熙甯元年(1068)十月卒,年六十一。在這首詩中,王安石對與世迥殊、但求空虛的佛法表現出了欣賞的態度,贊揚修廣心不挂物、自由自在的修養和境界,道是一至其處,便覺心胸爲開、肝膽豁然,何況天天在此宴坐修禅呢。他對早年勇于救世、因而對強調出世的佛教有所批評表示了反省,始悟進退出入各有其理,造次區分高下、妄談賢愚是不對的,吟誦山湖、耕釣爲業未必不如立身廟堂,而且這也正是他將要選擇的生活。這裏王安石似乎顯得有些消極,其實這正是他成熟的體現。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晚年的立場也是進退各有其理、不可妄分高下,並未一味推崇出世隱居,他還是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二者。
勇于救世、以拯濟天下爲己任的王安石在現實中多遭挫折,非但無法得到世人的理解,還飽受誣謗,因而“少得志願多憂虞”,這使他不得不以更加清醒的目光來看待世俗人生,認識到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也是平等的,亦無高下之分。他有《讀〈蜀志〉》一詩:
千古紛爭共一毛,可憐身世兩徒勞。
無人語與劉玄德,問舍求田意最高!
據《叁國志·魏志·張邈傳》,劉備對許汜十分不滿,責備他道:“今天下大亂,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可采。”後來這一典故常被引用,辛棄疾亦有“求田問舍,羞見劉郎才氣”之句,對于亂世之中立志救國救民的劉備表示欽佩和敬仰。王安石則反其意而用之,指出亂世紛爭、叁家逐鹿,于國于民、于身于世都沒有什麼好處,只是徒自勞苦而已,可惜無人將這一道理告訴劉備,使他認識到求田問舍並非庸俗,甚至較爭奪天下更爲高明。
有說此詩于理未安,竟將興複漢室的大業視之爲紛爭、輕之如一毛;有說此詩是作者因堅持變法飽受誣謗之後的憤激之語。其並非如此,事實上王安石是站在一個更高的立場上來看問題,自道視之,何得何失,何貴何賤,所謂的是非功業又有什麼意義呢?反而不如求田問舍,獨善其身,追求個體的生命價值有益。
王安石晚年的心境確實有所變化,從傾向改造世俗社會轉向追求個體生命的價值,從爲人轉向爲己,個人的自由在他的心目中更加重要。他已經超越了出世與入世的分別,進入一個更高的境界。
叁、至人無欲
王安石秉天地之剛氣,又加上自律甚嚴,因而養成了良好的生活習慣和優秀的道德品質,達到了近乎無欲的境界,因而不爲物惑,不爲欲望所左右,實現了真正的自由。
王安石不愛飲酒,不樂遊宴,強之不得。據司馬光所述,王安石任館職時,與司馬光爲同僚,一日長官包拯設宴,二人與席,包公爲人嚴正,司馬光不願駁他的面子,雖然不善飲酒,也強飲數杯,而王安石卻自始至終,一口不飲,由此表現了他的剛正不屈的個性。
王安石不大習慣當時士大夫習以爲常的生活,不願意浪費時間飲酒作樂,更不想敗壞自己的名節。正是因爲他特立獨行,不合于衆,故每遭诋毀。從他個人來講,既非有意違俗,又非以此自眩,只是順乎自己的本性行事,不願受外物的左右而已。
王安石不僅不好金樽,也不愛女色。當時士大夫生活糜爛,好色成風,就連一代儒宗歐陽修年輕時也難免此病,他後來屢遭誣謗誤解就與少年不大檢點有關。一代文豪宋祁在蜀時姬妾數十,風流成性。王安石雖然也是一代文宗,卻未有半點文人的毛病,而是比道學家還嚴謹,就是一再誣蔑他的保守派也無法在這方面找出他的缺點,只得假惺惺地贊揚他一番,以示公允。
王安石不僅終生不納姬妾,還將夫人爲他買的妾完璧歸趙,爲後世留下一段佳話。據《邵氏聞見錄》卷十一:
王荊公知製诰,吳夫人爲買一妾。荊公見之,曰:“何物也?”女子曰:“夫人令執事左右。”安石曰:“汝誰氏?”曰:“妾之夫爲軍大將,部米運失舟,家資盡沒猶不足,又賣妾以償。”公愀然曰:“夫人用錢幾何得汝?”曰:“九十萬。”公呼其夫,令爲夫婦如初,盡以錢賜之。
王安石爲知製诰在嘉祐六年(1061),當時他的諸弟皆已成立,家中負擔不象過去那麼重了,當時他還任工部郎中、糾察在京刑獄,官職與俸祿都有提升,已經步入社會上層了,因此賢惠的吳夫人也想讓丈夫享受一下上流社會的待遇,偷偸爲他買了一個妾侍奉左右。大概王安石家中當時既無姬妾,又無丫環侍女,因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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