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诜與淨衆禅系
內容提要
智诜所開創的蜀地禅宗是禅宗的一個重要支派。本文對此派的宗史和禅法進行了初步的探討,重點考查了兩個處寂的問題及無住禅風的南宗化的特征。
禅宗至五祖弘忍,法門大啓,龍象輩出,南能北秀固超出時倫,號爲兩宗,安、如諸師亦各領風騷,而資州智诜弘化蜀地,傳燈不絕,法脈流長,也是禅宗一支不可忽視的宗派。然學者對于蜀地禅宗著力不多,杜繼文先生之《中國禅宗通史》,對資州智诜及其下傳的淨泉(衆)保唐系有專門的介紹,楊曾文先生的新著《唐五代禅宗史》亦有專論,其他則罕聞言者。近讀杜鬥城先生《敦煌本〖曆代法寶記〗與蜀地禅宗》一文,大受啓發,覺其引述豐富,考證精審,特別是將正史與佛書互參,發前人所未發,極見功力。然其中有些觀點亦可商榷,今略陳管見,以就教于杜先生。
杜先生認爲,"《法寶記》中所說的智诜,可能是一個虛構的人物",這一結論恐怕是不易成立的。資州智诜雖然不見于僧傳,亦無碑銘傳世,然他作爲一個禅宗大師的存在,應當是沒有疑問的。有關智诜的資料,有淨覺《楞伽師資記》、《曆代法寶記》、神清《北山錄》、宗密《圓覺經大疏抄》、《中華傳心地禅門師資承襲圖》、段成式《酋陽雜俎》續集、道原《景德傳燈錄》等書,還有呂溫《南嶽彌陀寺承遠和尚碑》、柳宗元《南嶽彌陀碑並序》等碑,要想全盤否定這些資料,可以說是相當困難的。
杜文否定智诜的存在,蓋是僅據《法寶記》及柳《碑》,忽略了其他資料之故。所謂《法寶記》記"智诜從弘忍之事,也不見它籍印證"是不准確的,其中最早且最爲有力的證據便是淨覺的《楞伽師資記》。淨覺《楞伽師資記》引其師玄赜《楞伽人法志》記五祖弘忍大師臨終之言曰:"如吾一生,教人無數,好者並亡,後傳吾道者,只可十耳。… 資州智诜,白松山劉主薄,兼有文性。"玄赜親在五祖左右,其記乃師之言應當是沒有疑問的,他也沒有必要隨便爲自己虛構一個師兄。杜文稱蜀地禅宗的譜系可能是無住的門人杜撰的,但在此之前的玄頤和淨覺師徒卻不大可能爲蜀地禅宗編造譜系。
五祖門下十大弟子之說,自《楞伽師資記》(更確切地說是《楞伽人法志》)始,爲後世禅史如《曆代法寶記》、《圓覺經大疏抄》、《禅門師資承襲圖》等所宗,其中人物屢有改易,然資州智诜始終列名十弟子中,這不是足可證明智诜的存在及其地位了麼?
或謂後世史書有踵襲前轍之嫌,然柳宗元、呂溫爲彌陀承遠撰碑,承遠屬于天臺宗,後世又成爲淨土宗的宗師,並不專屬于禅宗,其碑記應當是可靠的。柳宗元《南嶽彌陀和尚碑並序》有雲:"公(承遠)始學成都唐公,次資川诜公,诜公學于東山忍公,皆有道。"這個學于五祖弘忍的資川诜公當然就是智诜,柳文確實屬于追述,道聽途說則未必。又據呂溫《南嶽彌陀寺承遠和尚碑》,承遠"初事蜀郡唐禅師,禅師學于資州诜公,诜公得于東山弘忍",傳承十分清楚,可見承遠一門對資州智诜的存在是毫不懷疑的。
有關智诜的史事,以《曆代法寶記》所載最爲詳實,其雲:
資州德純寺智诜禅師,俗姓周,汝南人也。隨官至蜀。年十歲常好釋教,不食薰莘,志操高標,不爲童戲。年十叁辭親入道場。初事玄奘法師學經論,後聞雙峰山忍大師,便辭去玄奘法師,舍經論,遂于馮茂山投忍大師,師雲:"汝兼有文性。"後歸資州德純寺,化導衆生,造《虛融觀》叁卷、《緣起》一卷、《般若心疏》一卷。後至萬歲通天二年七月,則天敕天冠郎中張昌期于德純寺請,遂赴西京。後因疾進奏表,卻歸德純寺。首尾叁十余年,化導衆生。長安二年六日,命處寂"扶侍吾",遂付袈裟雲:"此衣是達摩祖師所傳袈裟,則天賜吾,吾今付汝,善自保愛。"至其年七月六日夜,奄然坐化,時年九十四。
智诜(609-702)幼年好佛,十叁歲即出家入道場。初從玄奘法師習經論,玄奘于貞觀十九年(645)歸國,智诜從學于他當在此年之後,其時已經叁十六歲了。五祖弘忍于四祖道信永徽二年(651)滅度之後始正式開法,智诜離開玄奘轉事弘忍當在此年之後。既然智诜化導衆生叁十余年,則他鹹亨叁年(672)以前已經正式開法了,這在五祖諸大弟子中算是開法最早的人之一,因此他離開黃梅到蜀地傳法的時間當在鹹亨叁年以前。
由于智诜開法較早,又是一個精通經論、頗具文采的禅師,他在蜀地開創禅宗的工作進展順利,影響很大,故他較早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于萬歲通天二年(697)七月被召入西京,受到武則天的尊崇,然智诜對這種被供養于內道場的生活是很不情願的,大概于久視年(700)便借口有疾回四川去了。智诜還是很幸運的,神秀多次上表請求歸山,始終未蒙允許,最終卒于京都。則天賜智诜新譯《華嚴經》一部,彌勒繡像、幡花及摩納袈裟等,新譯《華嚴》聖曆二年(699)始訖,則天以此賜之,大概因爲他是一位曾參與玄奘譯場、精通經論的禅師。
杜文提及《續高僧傳》載有此前蜀地另有一位名爲智诜的律師,但這位律師與作爲禅師的智诜毫無關系,疑其爲禅師智诜的"原型"是缺乏根據的。杜文還提到一個旁證,即李商隱《唐梓州慧義精舍南禅院四證堂碑銘並序》以益州無相大師、保唐無住大師、洪州道一大師、西堂智藏大師爲"四證",其中未提及作爲淨衆禅門初祖的智诜,但這其實不能作爲證據,道一之師南嶽懷讓及作爲六祖的大鑒惠能均未列名"四證",能據此說惠能與懷讓不存在嗎?
作爲蜀地禅宗的開創者的智诜的存在應當是沒有疑問的,但其後世的傳承卻有待探討。智诜的傳法弟子爲俗稱唐和尚的資州處寂(665-732),諸書皆同,沒有疑問,據《法寶記》,處寂爲綿州浮城縣人,俗姓唐,家代好儒,十歲父亡,感投智诜出家,深受器重。智诜被召入京,處寂擔其就道,一肩不移,他又身高八尺,看起來是有些武功的。後歸資州德純寺,化導衆生二十余年,于開元二十年(732)付法于無相禅師,其年五月二十七日滅度,享年六十八。
唐和尚處寂是智诜的谪傳弟子,《法寶記》、柳《碑》、呂《碑》等皆作此說,處寂的弟子除無相外,還有承遠、道一等,其影響也是頗爲深遠的。然《法寶記》未記的道一和承遠從學于處寂是沒有疑問的,其一再宣揚的作爲正傳弟子的無相是否是他的弟子還待探討,因爲與其同時,還有一位同樣名爲處寂的禅師。
據《宋高僧傳》卷二十《唐資州山北蘭若處寂傳》:
釋處寂,俗姓周氏,蜀人也。師事寶修禅師,服勤寡欲,與物無競。雅通玄奧,居山北,行杜多行。天後聞焉,诏入內,賜摩納僧伽梨,辭乞歸山。涉四十年,足不到聚落。坐一胡床,宴默不寐。常有虎蹲伏座下,如家畜類。資民所重,學其道者臻萃。由是頗形奇異,如無相大師自新羅國將來谒诜禅師,寂預誡衆曰:外來之賓明日當見矣。宜灑掃以待之。明日,果有海東賓至也。… …
寂以開元二十二年正月示滅,享年八十七。資中至今崇仰焉。
這位周和尚處寂(648-734)顯然與唐和尚處寂是兩個人,雖然兩人法名一樣,地方一樣,時代相近,但傳承和行事很是不同,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周處寂爲寶修禅師弟子,寶修禅師已經無可稽考。從周處寂"雅通玄奧"、"行杜多行"來看,他仍有可能屬于達摩一系。據《續高僧傳·菩提達摩傳》,達摩一門"複有化公、彥公、和禅師等,各通冠玄奧,吐言清迥",而行頭陀(杜多)行又是達摩一派早期的宗風,因此周處寂之師寶修禅師可能屬于仍然保持早期傳統的禅者,是否是五祖弟子難下定論。周處寂曾被則天太後诏入內,並賜摩納僧伽梨,其時當在天授元年(690)則天建立大周之前,而唐處寂則無這一榮譽,他早年隨師入京,得此禮遇的是他的老師智诜,非其本人,他開法化人二十余年,則于其師滅度近十年後始正式開法授徒,其時中宗早就複位了。
既然周處寂與唐處寂爲二人,那麼《宋高僧傳》爲何將唐處寂的弟子無相當成周處寂的弟子,是僧傳有誤,還是無相及其後人有意攀龍附鳳,改變了寶修-周處寂-無相-無住的法系,使之變成弘忍-智诜-唐處寂-無相-無住,成爲禅宗的一支?
值得注意的是,這位作爲寶修禅師弟子的周處寂除見于僧傳外,不見于其他任何資料,而唐處寂雖不見于僧傳,卻見于《法寶記》、呂《碑》、柳《碑》、《景德傳燈錄》等史料。贊甯固然不會故意製造一個並不存在的周處寂來搞亂蜀地禅宗的傳承,然其資料來源是什麼已不清楚,他顯然不是依據碑傳,因爲其中並未提及,從"資中至今崇仰焉"一句可以得知處寂的故事流傳後世,是不是在漫長的流傳過程中處寂的故事和身世有所改變,從唐處寂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行事頗顯神異的周處寂呢?
兩個處寂都以無相爲弟子,而無相雖然沒有兩個,但《法寶記》與僧傳的記載亦有不同,其中也有不少的迷團。據《法寶記》,無相(684-762),俗姓金,新羅王族,感季妹以刀割面、誓不嫁人、志在出家之事,遂舍親事佛,後度海來華,周遊訪道,至蜀中德純寺,禮唐和尚,"和尚有疾,遂不出見,便燃一指爲燈,供養唐和尚",唐和尚知其非常人,便留他在左右二年,後居天谷山,複歸德純寺,和尚臨終時,密付于袈裟信衣。無相得法後,複居天谷山,苦節爲務,行頭陀行,後章仇大夫請其出山,居成都淨衆寺,化導衆生二十余年,寶應元年(762)五月十五日,派人密送衣法付于無住禅師,十九日滅度。
據《宋高僧傳·唐成都淨衆寺無相傳》,釋無相(680-756),爲新羅國王第叁子,于郡南寺落發受戒,"以開元十六年泛東溟至于中國,到京,玄宗召見,隸于禅定寺。後入蜀資中,谒智诜禅師。有處寂者,異人也,則天曾召入宮,賜磨納九條衣,事必懸知,且無差跌。相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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