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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愷、真谛與早期唯識學的命運▪P2

  ..續本文上一頁陳。然而後來蕭勃舊部歐陽頠因與陳霸先有舊,複主南海,真谛飄還廣州,又受到歐陽頠父子的支持。天嘉四年九月歐陽頠卒,其子歐陽纥繼爲廣州刺史,繼續充當真谛的外護。可謂成也蕭勃,敗也蕭勃。萬幸的是,真谛于太建元年(569)正月去世,因爲是年九月歐陽纥由于受到朝廷的猜忌,被迫舉兵造反,二年春便被平定,歐陽纥被誅,真谛算是避免了最後一次受到牽連。

  由于在政治上缺乏頭腦,使得真谛始終過著艱難的生活。在廣州的最後近十年,雖然得到了慧愷等人的幫助,在譯經說法上成就很大,但生計依然難以保證。表面看來,真谛得到了歐陽纥的大力支持,生活應該不會出現問題。事實上卻不然,據《真谛傳》:

  一日氣屬嚴冬,衣服單疎,忍噤通宵,門人側席。愷等終夜靜立,奉侍咨詢,言久情諠,有時眠寐。愷密以衣被覆之。谛潛覺知,便曳之于地。其節儉知足如此。愷如先奉侍,逾久逾親。谛以他日,便喟然憤氣,沖口者叁。愷問其故。答曰:“君等款誠正法,實副參傳。但恨弘法非時,有阻來意耳。”愷聞之如噎,良久聲淚俱發,跪而啓曰:“大法絕塵,遠通赤縣,群生無感,可遂埋耶?”谛以手指西北,曰:“此方有大國,非近非遠。吾等沒後,當盛弘之。但不睹其興,以爲太息耳。”[10]

  真谛晚年還是過著幾乎是啼饑號寒的生活,冬天連衣服都不足,這恐怕不能簡單地說成他的“節儉知足”,雖然真谛對于艱苦的生活能夠忍耐,而對于“弘法非時,有阻來意”,卻是無法釋懷,至陳光大二年(568)六月,他因“厭世浮雜,情蔽形骸”,于南海北山“將捐身命”,雖然這體現了他“早生勝壤”的理想,而在俗世看來,這確實是企圖自殺。

  這一事件對于真谛的門人是一個很大的刺激,他們充分感受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于是企圖設法解決問題,據《真谛傳》:

  時宗、愷諸僧,欲延還建業。會楊辇碩望,恐奪時榮,乃奏曰:“嶺表所譯衆部,多明無塵唯識,言乖治術,有蔽國風,不隸諸華,可流荒服。”帝然之。故南海新文,有藏陳世。[11]

  這段文字被廣泛引用,成爲唯識理論不能流行于中國的經典解釋。這裏有兩個方面需要解釋,一是不讓真谛回建業的主要責任人是誰,二是唯識理論是否真的在政治上有害。僧傳顯然是將阻撓真谛回歸的主要責任人歸之于佛教內部的“揚辇碩望”,以爲他們“恐奪時榮”,害怕真谛一來,他們的利益會受到損害,這些京城名僧當然是指當時最爲興盛的叁論宗和成實宗的大德,其實當時據說曾經和他共同譯《十七地論》的寶瓊(504-584)任京邑大僧正,其弟子警韶也是京城名僧,將責任推到京城名德身上不一定符合事實。換句話說,即便名德反對,如果皇帝執意邀請,他們又豈能力阻!最爲關鍵的是“帝然之”,朝廷對真谛一直心懷疑慮,根本沒打算讓他入京。

  第二個方面,所謂“言乖治術,有蔽國風”,其實是針對有陳一國。真谛同蕭勃曾經合作,這是陳朝最爲不能容忍的,其後又受蕭勃的舊部歐陽頠父子的供養,難免會引起朝廷的疑慮。另外真谛所傳的唯識學說與陳朝所崇尚的空宗大相徑庭,這也是致命的因素。據《法泰傳》:

  先是梁武宗崇《大論》,兼翫《成實》。學人聲望,從風歸靡。陳武好異前朝,廣流《大品》,尤敦叁論。故泰雖屢演,道俗無受,使夫法座絕嗣,閴爾無聞。[12]

  法泰于太建叁年(571)回到建業,並攜帶了真谛新翻的經論,“創開義旨,驚異當時”,雖然他極力宣揚新說,但卻無人信受,以致“法座絕嗣”,默默無聞。帝王對宗教的幹預不可低估,梁武帝崇尚《大論》和《成實》,于是學人望風歸靡。陳武帝雖然在佛學的造詣上與梁武帝無法相提並論,卻有“好異前朝”、顯示自己的習氣,于是推崇《大品般若經》和叁論,這是叁論宗在陳朝極爲興盛的重要原因。真谛一派在政治上受到猜忌(“言乖治術”),在學風上與朝廷所崇空有異趣(“有蔽國風”),其在陳朝不能流行就非常自然了。

  由于陳朝朝廷打定了讓真谛學說流于荒服的主意,因此“南海新文,有藏陳世”,基本上終陳一朝,真谛譯典在南方默默無聞,無人信受。這表明朝廷事實暗地裏采取了對真谛一派封殺的措施,即便是真谛卒後,其後學和思想依然受到影響。

  非但法泰未能成功,其他門人亦然。真谛卒後,僧宗、法准帶著經論來到廬山,道尼也到九江,他們根本未回建業。真谛菩薩戒弟子曹毘晚年回到江都,在白塔寺等處開演諸論,聽講學士如禅定僧榮、日嚴法侃等都是名僧,然斯時已經到了隋朝。智敫在廣州“相續敷弘,最多聯類”可以說是當時影響最大的一個,“同聽谛席,未有高者”,但也只能限于嶺南一隅。

  任繼愈等指出,瑜伽行“學派的性質,要求從事研究者必須有錢有閑有文化,叁者缺一不可……爭取一個政治穩定而又富有財産的權勢者的支持,是它得以傳播的最重要的條件”[13]。

  由于唯識學派的特殊性,其生存發展對外部環境的要求更高,需要一個穩定的場所,豐厚的供養,還得有水平極高的老師和智商極高的一批人才,這些條件是真谛一系所無法完全滿足的。首先,由于遭逢亂世,真谛長期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根本沒有一個長期穩定的場所讓他安心譯經。其次,雖然也有有實力的外護的支持,但這種支持都是一時的,也未必都是真心供養,因此其生計經常陷入困境。雖然佛教徒不追求奢華的生活,但唯識學因其繁雜細密的理論體系研究起來極爲吃力,自古號稱難治,要耗費大量的腦力和時間,因此必須有足夠的供養,而這一點真谛一系始終不能具足。再次,真谛的水平是勿庸置疑的,但由于時艱世亂,飄泊不定,在他的早期無法在身邊聚積一批得力的人才,使得其翻譯和研究工作無法正常進行,直到晚期最後數年身邊才有了慧愷、僧忍、法泰、僧宗、法准等一批人才。

  將真谛學派與玄奘學派相對比,就可以明了爲何二者在成果上差別如此巨大了。由于直接得到皇帝的信任和大力支持,玄奘可以集中精力從事翻譯工作,根本不必爲生計費神,身邊又有傾一國之力而集中起來的一大批優秀人才,人力、物力、財力樣樣具足,難怪會有如此巨大的影響了。而真谛一系除了他自身水平極高之外,其他樣樣不如玄奘,在政治方面甚至經常受到打壓,怎麼可能出成果呢!

  北山神清曾對真谛、玄奘僧團及前後唯識學的遭逢進行過比較,據《北山錄》卷四:

  南土四朝克尚玄理(宋齊梁陳),資于龍樹提婆爲不拔之論。真谛雖譯《對法》、《唯識》等部(真谛叁藏陳朝至),會王室多虞,天步孔艱(孔甚艱難也,後主變亂也),承業學徒,所究未弘。有法遇鑽研講記,殆乎過半。惜哉短命,不極其志。將死之日,勒焚遺草,聞者爲之涕零。自後其徒沒沒焉(遇法師所討唯識未盡其旨,而至唐慈恩著《唯識疏》十卷),洎真谛南回,綜習無聞。故色心之學終少聞于盡善,章疏之家必先意于空理(自真谛去後,少傳法相,多弘空性也)。

  國初玄奘(貞觀年)譯《唯識》授門下基(窺某姓尉遲,字洪道,鄂公敬德之猶子也,造百本疏,慈恩和尚也),兼之《瑜伽》也(並大乘論)。譯《俱舍》授門下光(未詳),兼之婆沙也(並小乘論)。可謂法相光華,名數淵弘,精搜真俗,通乎大道。彼空宗之學悄若乎不纾其志也(奘叁藏,自貞觀年往西國,學經論法相。至貞觀回,大弘法相。空性之徒睹之,若風恬而波偃)。[14]

  這段評述並不十分嚴謹准確,但也道出了空有兩宗在中國此消彼長的一段曆史。

  生計的艱難,弘法的受阻,不僅使得真谛自己情緒低落,健康受損,還使他最爲得力的助手慧愷不幸早亡,這對真谛可說是致命的打擊,次年他便郁郁而終,也使得整個僧團“法侶凋散”。在兩個核心人物相繼去世後,早期唯識學派的命運事實上已經終結了。然而唯識法門並未徹底消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作爲真谛四傳弟子(第一法泰,第二靖嵩,第叁道基)的玄奘遠走印度,回國傳法,終于使唯識學派大盛于天下,不僅實現了真谛的預言(西北大國,當盛弘之),更是完成了他的心願,其于淨域亦應爲之欣然。

  [1] 大正藏50冊,431頁中。

  [2] 《續高僧傳》卷一,大正藏50冊,431頁上。

  [3] 《續高僧傳》卷一,大正藏50冊,430頁上。

  [4] 大正藏31冊,112頁下。

  [5] 慧愷《律二十二明了論》後記,大正藏24冊,672頁下。

  [6] 大正藏50冊,429頁下至430頁上。

  [7] 《續高僧傳》卷七,大正藏50冊,480頁上。

  [8] 大正藏32冊,575頁上中。

  [9] 《梁譯大乘起信論僞智愷序中之真史料》,《金明館叢編二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10] 大正藏50冊,430頁下。

  [11] 大正藏50冊,430頁中。

  [12] 大正藏50冊,431頁上。

  [13] 《中國佛教史》第叁卷,224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

  [14] 大正藏52冊,599頁下、600頁上。

  

《慧愷、真谛與早期唯識學的命運》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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