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思想對早期禅宗的禅法理論影響尤大。大乘心性學說爲禅宗構建禅法體系提供解脫論的內在依據,空與中道不二學說主要爲它提供方法。在《修心要論》中除引用上述經典外,還引用《法華經》、《觀無量壽經》以及《十地經論》等。
從世俗衆生達到涅槃解脫,即如題目所說"導凡趣聖",有什麼根據呢?這是《修心要論》首先要告訴人們的。它反複向人們表述,衆生生來便具有"清淨之心"、"金剛佛性",這是達到覺悟成佛的內在依據。它說:
夫修道之體,自識當身本來清淨,不生不滅,無有分別,自性圓滿清淨之心。此見本師,乃勝念十方諸佛。
這裏所說"修道之體"是修道的根本、修行的前提的意思。告訴修行者首先必須認識自身本具清淨的,不生不滅的,對一切不作分別思慮的,自性圓滿的"清淨之心"。此心也就是真如、佛性、法性。因爲中國佛教受儒家傳統的人性論的影響,在談到人所具有的真如、佛性時往往稱爲"真性"、"本性"、"本心"、"真心"、"自心"等。此處的"清淨之心",也是直接受到《楞伽經》的"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影響。既然人人本具真心佛性,便在本質上與佛沒有根本差別。如果修行者認識這點,便找到了真正的師傅,勝念十方諸佛。此後,《修心要論》對"自心"作了進一步解釋。
爲什麼說"自心本來清淨"呢?它引《十地經論》說,衆生身中具有"金剛佛性",如同"日輪"一樣本來是圓滿、明亮的,但由于被構成人身的色受想行識"五陰重雲"所覆蓋,才使得它顯得陰暗無光。具體說來,所謂"五陰重雲"是指人所具有的情欲、世俗意念(即"妄念"),它們覆蓋自心,使人流轉生死,不得解脫。
爲什麼自心不生不滅呢?它引《維摩經》卷上<菩薩品>所說的"如無有生","如無有滅"加以發揮,說"如"即是真如,就是佛性、自性清淨心源,而"真如本有",它不是借助什麼因緣而生的。"一切衆生皆如也,從聖賢亦如也。"既然衆生、諸佛皆具真如,"身中真如法體並同,不生不滅,故言皆如也"。真如即自心,是不生也不滅的。
此外還解釋了爲什麼說真心是"本師"的問題。說真心是自然而有的,不是來自外面,"至親莫過于心,若識真如守心,即到彼岸;迷者棄之,即墮叁塗(按,指畜生、地獄、餓鬼)。故知叁世諸佛以自真心爲師"。是說,自心是本有的良師,對他認知並按照"守心"(詳後)的禅法修行,就能到達解脫的彼岸。
(二)"守心"是達到覺悟解脫的根本法門
弘忍的禅法可用《修心要論》中反複強調的"守心"二字來概括。爲了弄清守心的含義,讓我們引用一些它的原句來加以分析。
衆生者,依妄識波浪而有,體是虛妄。了然守心,妄念不起,即到無生。
十方諸佛,悟達法性,皆自照了心源,妄想不生,不失正念,我所心滅故,得不受生死……即畢竟寂滅……萬樂自歸。一切衆生,迷于真性,不識本心,種種妄緣,不修正念……即憎愛心起。以憎愛故,即心器破漏……即受生死……即諸苦自現。……會是守真心,妄念不生,我所心滅故,自然與佛平等。
識心故悟,失性故迷……故《維摩經》雲:無自性,無他性;法本不生,今則無滅。此悟即離兩邊,入無分別智。若解此義,但于行住坐臥,恒常凝然,守本淨心,妄念不生,我所心滅,自然證解。
既體知衆生佛性本來清淨,如雲底日,但了然守真心,妄念雲盡,慧日即現。……譬如磨鏡,塵盡自然見性。……妄念不生,我所心滅。
依《無量壽觀經》,端坐正身,閉目合口,心前平視,隨意近遠,作一日想守之,念念不住……或見一切善惡境界,或入青紫赤白等叁昧……攝心莫著,皆並是空。……恒常了然守真心,會是妄念不生,我所心滅。
好好自安靜,善調諸根,熟視心源,恒令照了清淨。
好自閑淨身心,一切無所攀緣,端坐正身,令氣息調,征其心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好好如如,穩熟看,即見及此心識流動,猶如陽炎葉葉不住……即返覆融消,虛凝湛住,其此流動之識飒然自滅。滅此識者,乃是滅十地菩薩衆中障惑。……能于行住坐臥中及對五欲(按,指色聲香味觸)、八風(按,指利衰毀譽稱譏苦樂),不失此心者,是人梵行已立,所作已辨,究竟不受生死之身。
根據以上所引,以下的見解也許是可以站住腳的。
1、守心既是禅定,又不局限于禅定,是可以貫徹于人的行、住、坐、臥的一切狀態之中的修行方法。在這裏,已經可以看到後來禅宗的寄坐禅于日常生活之中的端倪。
2、從守心的字面意思來看,是守住本心防止它丟失的意思。從其引申之義來看,首先是認識自己本有佛性、"清淨之心",此即"照了心源";然後通過斷除憎愛心、分別心等等"妄念"、"我所心",即滅除不斷産生情欲、執著和種種煩惱的心識,使本有的佛性顯現,從而超離生死煩惱,覺悟成佛。"我所"是《修心要論》中的一個常用的概念。本來,"我"與"我所"是《阿含經》中常見的一對概念。"我"是指生命的主體,一般認爲是由五陰(五蘊)和合而成,故也常把五陰看爲是"我",而把一切認爲"是我所有"的心理活動、觀念稱爲"我所"。而由執著"我"、"我所"便引起各種情欲、見解和種種煩惱。這裏的"我所心"實際包含對"我"、"我所"的執著,從前後文看,是包括人的一切情欲、煩惱在內的。
3、從守心可以采取坐禅的方式來說,它與其它禅法有相似之處,也可以認爲與道信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中所講的"守一"、"攝心",即通過觀想身心或某一外物達到體認一切皆空的禅法是一致的。《修心要論》建議修行者依照《觀無量壽經》所說的方法進入禅定狀態,然後凝心觀想一輪紅日,念念不住,如果其間産生任何意境,面前出現各種幻象,應當"攝心"不要執著,用般若的空寂、不二等思想加以克服,使"妄念不生,我所心滅"。
《楞伽師資記》所引玄赜的《楞伽人法志》記述弘忍生前教導弟子的一些話,其中有曰:
你坐時,平面端身正坐,寬放身心,盡空際遠看一字,自有次第。若初心人攀緣多,且向心中看一字。澄後坐時,狀若曠野澤中,迥處獨一高山,山上露地坐,四顧遠看,無有邊畔。坐時,滿世界寬放身心,住佛境界。清淨法身無有邊畔,其狀亦如是。……虛空無中邊,諸佛身亦然。我印可汝了了見佛性處是也。……汝正在寺中坐禅時,山林樹下亦有汝身坐禅不?一切土木瓦石亦能坐禅不?……《楞伽經》雲:境界法身是也。
這是教人在坐禅時通過向虛空中觀察一個字,使精神集中,說久而久之就會感到自己是坐在面對曠野的高山之上遠看一望無際的虛空,由此體會佛的法身(法性)的廣大無邊,體悟自己與山河大地連爲一體。他引的《楞伽經》的文字,出自卷一所載"如來所歎海浪識藏,境界法身"一段,經文說如來藏(藏識)由于受到"外境界風"(此指"無明"等煩惱)的吹動,而産生"識浪",産生種種"妄想",種種世俗見解(如有無、斷常之見等),而不能認識世界本來空寂的實相。弘忍的意思大概是教人通過坐禅,斷除妄念,體悟法身無邊,使"識藏"回歸未受無明等煩惱汙染的真心(清淨如來藏)狀態。這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守心禅法的一種形式吧。
4、守心是個漸進的修行過程,不論采取禅定形式或是在日常生活的一切場合,通過持久地守心修行,斷除妄念,才能使清淨之心顯現。這如同磨鏡一樣,當把塵土汙穢磨擦潔淨之時,它才會豁然明亮。"磨鏡"之喻源自《楞伽經》。此經卷一載,佛在解答大慧菩薩之問時說"淨除一切衆生自心現流"(指通過修心來清除一切"妄念"、煩惱)是"漸淨非頓",如同庵羅果是漸漸成熟的,陶器是漸次製成的,大地萬物是漸漸生成的,人學音樂書畫是漸漸學會的,皆是漸而非頓,但是在淨除衆生的"自心現流"之後,便可"頓現無相無所有清淨境界"(相當于清淨的佛性顯現),如同"明鏡頓現一切無相色像","日月輪頓照顯示一切色像"。在這裏表述的是漸修頓悟的思想。"明鏡"、"日月"比喻佛性、本心。後來在《楞伽師資記》的<求那跋陀羅傳>之中有這樣一段話:"大道本來廣遍,圓淨本有,不從因得。如似浮雲底日光,雲霧滅盡,日光自現。……亦如磨銅鏡,鏡面上塵落盡,鏡自明淨。"這裏的"大道"和"日光"、"銅鏡"也是指佛性,借磨鏡面上的塵垢來比喻斷除妄念煩惱的修行。弘忍晚年爲選擇法嗣,讓弟子作偈頌表述自己的悟道心得。神秀作了"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敦煌本六祖壇經》)是講通過漸修保持自心清淨,其思想脈絡與前面引述的意思是一致的。
對于守心禅法在引導修行者達到解脫中的作用,弘忍是充滿自信的,給于最高的評價。《修心要論》中有不少贊譽守心禅法的話,這裏僅引證一部分:
欲知法要,守心第一。此守心者,乃是涅槃之根本,入道之要門,十二部經(按,可概釋爲一切佛經)之宗,叁世諸佛之祖。
爲什麼說守心是涅槃的根本呢?它說"涅槃是寂滅,無爲安樂。我心既真,妄想即斷……即具正念……即寂照智生……即窮達法性……即得涅槃,故知守心是涅槃之根本"。是說只有通過守心,才能除妄歸真,引發正念智慧,體悟法性,達到涅槃。
爲什麼說守心是入道之要門呢?它說一切諸佛皆是由"守真心"而成佛的,"故經雲:製心一處,無事不辦(按,原作”辨”字)。故知守真心是入道之要門。"此處所引經文是出自鸠摩羅什所譯《佛遺教經》(也稱《佛垂般涅槃略說教戒經》),原文是"縱此心者,喪人善事,製之一處,無事不辦。"說的是攝心坐禅。
爲什麼說守心是十二部經之宗呢?一切佛經所說善惡因果報應,"只是佛爲教導無智慧衆生",如果體認衆生本有清淨佛性,就無須再讀經典,"何須更多學知見",通過守心領悟一切皆空,使妄心不生。既然《涅槃經》說"佛不說法",就可以說守真心是十二部經之宗--一切佛經的中心宗旨。最後還用"先守真心,後得成佛"來解釋守心是叁世諸佛之祖。
《修心要論》的以上論證從邏輯上來看不能說是嚴密的,然而在一點上是十分明確的,即把守心看作是達到覺悟解脫的唯一可靠的修行方法。
弘忍的禅法是以守心爲特征的,得到後世的承認。生活在五代宋初的法眼宗僧延壽在《宗鏡錄》卷九十七記述了從菩提達摩到以慧能爲代表的南宗著名禅師的禅法主張,其中介紹弘忍的禅法是:"欲知法要,心是十二部經之根本。唯有一乘法。一乘者,一心是。但守一心,即心真如門。一切法行,不出自心。唯心自知,心無形色。諸佛只是以心傳心,達者印可,更無別法。又雲:一切由心,邪正在己,不思一物,即是本心。"(注13)很清楚,其內容主要出自《修心要論》。其中強調守心禅法是"一乘"(佛乘)的思想是出自《修心要論》的結尾部分,原文說"此論顯一乘爲宗",主張"導迷趣解",引導衆生達到覺悟。
注 釋:
(注1)《傳法寶紀》用楊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壇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附編(一)的校本;《楞伽師資記》主要依據日本柳田聖山《初期的禅史Ⅰ》(築摩書房1981年印本)中的校本;《曆代法寶記》載《大正藏》卷51,並參考柳田聖山《初期的禅史Ⅱ》(築摩書房1984年印本)中的校本。
(注2)各本傳記所載有所不同。《傳法寶紀》:"童真出家,年十二事信禅師";《楞伽師資記》引玄赜《楞伽人法志》:"七歲奉事道信禅師";《曆代法寶記》:"七歲事信大師,年十叁入道披衣";《宋高僧傳.弘忍傳》謂七歲出家。關于弘忍的身世,從《建中靖國續燈錄》卷一說弘忍是"栽松道者後身",到《嘉泰普燈錄》卷一以及《五燈會元》卷一說說弘忍前生是栽松道人,投胎周姓處女而生,皆系神話。
(注3)《傳法寶紀》作上元二年八月去世;《宋高僧傳.弘忍傳》作上元二年十月去世。《楞伽人法志》是弘忍親信弟子玄赜所寫,所記弘忍去世的年月是可信的。
(注4)清光緒二年(1876)的刻本《黃梅縣志》載:"五祖寺,縣東北二十五裏。昔馮茂長者以其山爲大滿(按,弘忍谥號)禅師建道場,一名東山;一名馮茂山。唐宣宗敕建大中東山寺。南唐加師號曰廣化。宋景德中改賜額真慧。元至順間,敕賜師號曰妙圓普覺禅師。至明萬曆間,寺毀于火,重加修建。鹹豐四年冬,賊毀,今僧清洋募建。"
(注5)《大正藏》卷50第754頁中、756頁上。
(注6)《法如行狀》載《金石續編》卷六。柳田聖山《初期禅宗史書的研究》(法藏館1967年出版)後附<資料一>有據此本及鹫尾順敬拓本的校刊本。
(注7)《宋高僧傳》的<惠安傳>說"貞觀中至蕲州禮忍大師"。道信死于高宗永徽二年(651),此前弘忍尚未出任住持。因此,可以認爲慧安是在貞觀末年到達蕲州,後來才從弘忍受法的。
(注8)《宋高僧傳》卷十八<惠安傳>曰:"時神秀禅師新歸寂,鹹請住持,安弗從命。"(《大正藏》卷50第823頁)。神秀卒于中宗神龍二年(706)。據此傳的記述,此時惠安已在少林寺。故此說不可信。
(注9)見楊曾文《淨覺及其<注般若波羅蜜心經>與其校本》。載臺灣中華佛學研究所出版《中華佛學學報》1993年第六期。
(注10)參考楊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壇經》附編二的論文的第叁部分之(一)"風幡之論與出家受戒"。
(注11)關于弘忍傳法衣問題,請參考楊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壇經》附編二的論文的第二部分。
(注12)以上主要參見鈴木大拙《校刊少室逸書及解說》(安宅文庫1936年出版)、《禅思想史研究第二》(岩波書店1951年出版,其修改本已收入《鈴木大拙全集》第一卷)、John R.McRae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honolulu,1986)之附錄、田中良昭、沖本克己《大乘佛典-中國、日本篇11.敦煌Ⅱ》(中央公論社1989年出版)。
《弘忍及記述其禅法的《修心要論》》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