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還是“彌梨車”佛教觀念中的“衆生”與“民族”
一、“民族”與“衆生”
現代學術意義上理解的“民族”,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概念。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有人種意義上的民族,也可以有地域意義上的民族,也可以有文化意義上的民族,也可以有宗教意義上的民族,其他方式,其他內涵意義上的理解還有不少。
但這裏講的民族沒有這麼複雜。我們對“民族”一詞,如果作一般的理解,大致是指一定地域範圍內,由曆史形成,人種、語言和文化各類特征相結合的族群,例如印度人、中國人等等。
這是首先需要說明的一點。
現代政治和文化意義上的民族以及國家,在近代才形成。現代的民族和國家與古代的民族和國家當然有聯系,但也有區別。我們的討論,既涉及到曆史,也不能不與現實有關。
這是需要說明的第二點。
至于“衆生”一詞,我們的理解則相對簡單。一切有情即是一切衆生。“衆生”一詞,雖然不能說是佛教的發明,但在佛教的理念中,衆生被前所未有地放在重要的位置上進行考慮,則可以說是佛教理論中非常了不起的一部分。在曆史上其他的宗教中,我們很少能夠發現同樣的情況。
二、“衆生”與“衆生平等”。
“衆生平等”是佛教最偉大、最重要、最有創造性的理論之一,也是佛教最基本的一種價值判斷。佛祖釋迦牟尼在創立佛教之初,就確定了這個原則。佛經中講到“衆生”和“衆生平等”的地方很多。我們可以從常見的經典中隨便舉出幾例。例如《出曜經》卷二十二:
昔有比丘,往至佛所,前白佛言:唯然世尊大慈垂湣,開悟未及,願爲說法,應適人意。我聞法已,心意開悟,得蒙度脫。爾時世尊略說其義,告比丘曰:非汝則舍。比丘白佛:我以知矣。佛告比丘:我義雲何?汝以知乎。比丘白佛:色非我有,我以舍矣。佛言:善哉!如汝所說。是故說曰:一句義成就智者所修學也。愚者好遠離真佛之所說。聖人處世,教誡衆生平等大道。[1]
再如《法華經》卷五:
文殊師利菩薩摩诃薩!于後末世法欲滅時,受持、讀誦斯經典者,無懷嫉妒謟诳之心,亦勿輕罵學佛道者,求其長短。若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求聲聞者、求辟支佛者、求菩薩道者,無得惱之,令其疑悔,語其人言:汝等去道甚遠,終不能得一切種智。所以者何?汝是放逸之人,于道懈怠故。又亦不應戲論諸法,有所诤競。當于一切衆生,起大悲想,于諸如來,起慈父想,于諸菩薩,起大師想,于十方諸大菩薩,常應深心恭敬禮拜。于一切衆生平等說法。以順法故,不多不少,乃至深愛法者,亦不爲多說。[2]
再如《華嚴經》卷十九:
菩薩摩诃薩修菩薩行時,成就如是無量無邊清淨功德,說不可盡,況成無上菩提,得最正覺。所謂一切佛刹清淨平等,一切衆生清淨平等,一切身清淨平等,一切根清淨平等,一切業報清淨平等,一切眷屬清淨平等,滿足諸行清淨平等,方便入一切法清淨平等,滿足一切如來諸願回向清淨平等,示現一切諸佛境界自在清淨平等。[3]
佛經中類似的段落很多,例子不需要多舉。在印度的曆史上,佛教大概是最早提出衆生平等觀念的宗教。印度很早就存在種姓製度,釋迦牟尼在創立佛教之初,就反對種姓製度。佛教反對種姓製度的觀念基礎,就是衆生平等。大乘佛教出現以後,更加強調這一理念。兩千多年來,衆生平等理論的意義愈益彰顯,到今天已經成爲一種普世的價值。接受衆生平等觀念的,已經不僅僅是佛教或者佛教徒。
叁、“中國”與“彌梨車”:傳統印度的理解和偏見
但是人類文化發展的曆史上還有其他的問題,印度的問題也不僅僅在于種姓製度。佛教誕生于印度,從最初的意義上講,佛教在印度文化的背景下出現,是印度文化的一部分。印度很早就有了高度發展的文明。印度人有自己的文化區域包括中心區域,相對于中心區域以外的地區,印度人往往有自己的文化優越感。出現這樣的情形並不奇怪。古代世界其他較早發展起來的文化與文明也常常有同樣的例子。
在古代印度的地理概念中,印度分爲東、西、南、北、中五個部分,稱爲五印度,其中的中印度也往往稱爲Madhyade§a,中國古代翻譯爲“中國”,但這個“中國”是印度的“中國”,不是中國人的中國。印度的“中國”,古代曾經是印度文化的中心區域,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印度文化。東晉時代的法顯是曆史上有明確記載最早到達這一地區的中國人,《法顯傳》裏講法顯到達“摩頭羅國”(今譯馬吐臘)以後的行程:
國名摩頭羅。又經蒱那河。河邊左右,有二十僧伽藍,可有叁千僧,佛法轉盛。凡沙河已西天竺諸國,國王皆笃信佛法,供養衆僧時,則脫天冠。共諸宗親群臣手自行食。行食已,鋪氈于地。對上座前,坐于衆僧前,不敢坐床。佛在世時諸王供養法式相傳至今。從是以南,名爲中國。中國寒暑調和,無霜雪。[4]
佛教就誕生于印度的“中國”。與“中國”一名相對,與印度相鄰或印度以外的地區,印度人稱作“邊地”,“邊地”之人,稱爲Mleccha,音譯爲“彌梨車”或“篾戾車”。在一般印度人看來,“邊地”野蠻,尚未開化,“彌梨車”即野蠻未開化之民。這樣的看法,在佛經中也有所體現。而且印度的佛教徒認爲,邊地沒有佛教,因此不是好的轉生之處。《增壹阿含經》卷十六講:
我今字某,離此八事,奉持八關齋法,不墮叁惡趣。持是功德,不入地獄、餓鬼、畜生八難之中。恒得善知識,莫與惡知識從事。恒得好父母家生,莫生邊地無佛法處。[5]
邊地的衆生因爲沒有佛教,所以還會遭遇災難,所謂“八難”。也是《增壹阿含經》卷叁十六:
如來出現世時,廣演法教。然此衆生,在邊地生,誹謗賢聖,造諸邪業。是謂第五之難。[6]
如果信仰邪見,只能轉生到邊地。《增壹阿含經》卷第四十四:
若有衆生行邪見者,種叁惡道。若生人中,乃在邊地,不生中國,不睹叁尊道法之義。或複聾盲喑痖,身形不正。不解善法惡法之趣。所以然者,皆由前世無信根故。亦不信沙門、婆羅門、父母、兄弟。[7]
佛生“中國”,而非“邊地”。《出曜經》卷第二十:
佛興出世,要在閻浮利地。生于中國,不在邊地。所以生此閻浮利地者,東西南北億千閻浮利地,此間閻浮利地,最在其中土界。神力勝余方,余方刹土轉不如此。[8]
而且菩薩也是如此。《般若波羅蜜多經》卷第五百二十:
複次,善現!若菩薩摩诃薩如是學時,決定不墮地獄、傍生、剡魔王界,決定不生邊地、達絮、蔑戾車中,決定不生旃荼羅家、補羯娑家,及余種種貧窮、下賤、不律儀家,終不盲聾喑痖、攣躄、根支殘缺、背偻、癫癎、癰疽、疥癞、痔病、惡瘡,不長,不短,亦不黧黑,及無種種穢惡瘡病。[9]
強調(印度的)“中國”文化的優越,認爲“邊地”和“彌梨車”不足道,顯然是印度傳統中一種偏見。不過,在古代有這樣的偏見,上面講了,可以理解。在印度,即使是佛教徒,受到傳統的影響,因而有這樣的看法,也不奇怪。而且,這樣的情形在古代其實不限于印度。
四、“佛以一音演說法,衆生隨類各得解”:佛教的傳播與民族
但是,從佛教的角度講,這樣的偏見應該而且能夠得到彌補或者糾正。天下衆生,出生在不同的地方,應該平等,尤其是在聞佛學佛的機緣上,應該有同樣的機會。佛經中“佛爲四天王說法”的故事,反映的就是這樣的觀念。故事講的是來自不同國家或者說不同地方的四位天王,向佛請教,佛爲他們說法。故事見于好幾種佛經,細節稍有差異。《十頌律》卷二十六:
即時四大天王與無數百千眷屬,後夜來見佛,頭面禮佛足,一面立。佛以聖語說四谛法:苦集盡道。二天王解得道,二天王不解。佛更爲二天王以馱婆羅語說法。吚甯(苦谛)、彌甯(習谛)、多咃陀譬(盡谛)、陀羅辟支(道谛),佛阇陀(知也)薩婆休(一切)蠰舍摩遮(滅求)薩婆多羅(一切離)、毗樓利多咃欲(遠離)、薩婆休(一切),鞞羅地(不作)波跋(惡也)頭吃想妒(苦邊盡也)涅樓遮谛(如是說也)。是二天王一解一不解。佛複作彌梨車語。摩舍兜舍那舍婆薩婆多羅毗比谛伊數安兜頭卻婆阿地婆地。四天王盡解。示教利喜已,禮佛足而去。[10]
這個故事又見于《出曜經》卷二十叁:
昔佛世尊與四天王說法。二人解中國之語,二人不解。二人不解者,與說昙密羅國語,宣暢四谛。雖說昙密羅國語,一人解,一人不解。所不解者,複與說彌梨車語,摩屑姤屑一切毗利羅。時四天王皆達四谛。[11]
同樣的故事,加上一些很有意思的解釋,又出現在《鞞婆沙論》卷九:
說者謂佛爲四天王故,聖語說四谛,二知二不知。謂不知者爲昙羅國語說。禋倿(苦也)、彌倿(習也)、陀破(盡也)、陀羅破(道也)。此說苦邊,一知一不知。謂不知者爲彌離車國說語。摩含兜含僧含摩薩婆多鞞梨羅。此說苦邊盡知。問曰:世尊爲四天王說四谛聖語,爲有力耶,無力耶?若有力者,何以故爲二聖語說?一昙羅國,一彌離車國語說?若無力者,本師偈雲何通?
一音聲說法,悉遍成音義。
彼各作是念,最勝爲我說。
一音聲說法者,是梵音也,悉遍音者。若有真旦人,彼作是念:謂佛作真旦語說法。如是陀勒、摩勒、波勒、佉沙、婆(娑?)佉梨。謂彼處若有兜佉勒人,彼作是念:謂佛作兜佉勒語說法。現義者著欲者作是念,世尊說不淨。恚者作是念,世尊說慈。癡者作是念,世尊說緣起。彼各作是念:最勝爲我說者。衆中作是念:世尊爲我故說法。[12]
異譯本《阿毗昙毗婆沙論》卷四十一:
佛以聖語爲四天王說四谛,二解二不解。佛欲饒益憐湣故,複作陀毗羅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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