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送過來一碗空心菜,看著大家狼吞虎咽,挾著小菜對付幹硬的糙米飯時,她在日記本上寫下了:“大媽的好心,我要報答。”曾引起大家的笑談。
這件事,卻在汪越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到黃昏,他總靜靜聆聽那腳步聲輕輕擦響,甚至那打掃庭院的悉索聲,有時她拭擦房間的灰塵,還會滿有興趣地翻閱他早已塵封的書籍。這一切仿佛在他那僵冷的心上,熨貼一絲親切的溫馨,他心中有一縷飄浮的思緒,便是希望見到她,甚至是期盼。他差不多總是默默無語,不時低首,除了感激的目光,便是努力成就一顆無邪的心。
夕陽透進燦然的余晖,微風輕拂,依稀送來清新的稻香,蕙心笑吟吟地走進來,手中拎著一袋鮮豔的蘋果,微笑看著他說:
“這是你需要的!”
原來是她姐姐從上海請人帶給她的,她那一份至誠關懷,使他感動得眼角濕潤,他實在忍不住他的感動:
“蕙心,你真太好了,我實在不知道怎樣報答你……”。
她正在准備給他針灸,揮了揮手中燃點的藥用艾條,轉過頭,她那真摯的眼神,正對著他露出的坦誠笑容,她靠近他,帶著寬慰和鼓勵的神情:
“汪越,請你答應我,以後不要再飲酒!”
他禁不住一聲淒涼而沈重的歎息,然後點了點頭。
他一直注視著她,那纖柔的雙手靈巧地用草紙包裹著燃燒的風濕藥條,在他腿部輕輕溫灸,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艾香藥味,他感到格外舒適、格外溫馨,似乎一股暖流傳遍了他的全身。
“蕙心,我本來可以成爲一名良醫。”
她擡起頭,幽深的眼裏充滿驚奇:
“哦,爲什麼?”
“你知道,一代名醫張宗誠原是我的鄰居,他老看我從小對母親行孝,又喜好文學,就連什麼《黃帝內經》、《傷寒論》也向他借看,所以基于這兩個條件,他主動提出要收我作入室弟子。”
汪越深歎了一口氣,眼睛憂郁地凝望著窗外。
蕙心急于了解原委,“是你母親不同意嗎?”
“不。”汪越沈重地搖了搖頭,“我有一位學問上的老師,是當年全國數學、物理競賽的雙料冠軍,滿腹經綸的天才,可是被打成白專典型,埋沒農村的老知青,他堅決反對我學醫。”
“他提出什麼現由來呢?”
“在此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時,醫生不可當,把好人的病醫好了,繼續受罪;把壞人治愈,再造惡業。”
蕙心純真的眼晴睜得大大的,似乎陷入了悠遠的沈思,接著她誠懇地說:
“我媽媽是一位好醫生,也是一位虔誠佛教徒,我親自分享到她治愈傷病的欣喜和病員對她至誠的感激。她老說,菩薩救苦救難。“以一切衆生病,是故我病”從前我不大理解。”
汪越立刻說道:“我已經完全理解了。”他熱誠地望著她:“就因爲你的救度和教化吧。”
蕙心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閃爍著喜悅的淚光,兩人默然良久。
他依舊深沈地凝望著她在他風濕嚴重的腿部施灸,突然,那未幹透的藥條迸發出一星火花,蕙心略微震顫一下,迅速吹去手上的灰燼,然後輕吮著小手指頭,那副天真的神態活像個童心未泯的小女孩,他不禁莞爾一笑。
他趕快拉過她的纖纖玉手,溫柔地撫摸,然後在小手背上輕輕一吻,真切地問:
“啊,蕙心,有沒有燙傷?”
她搖了搖頭,臉上霎時泛起一片紅雲。
驟雨初歇,涼風習習,聽不見蟬聲、蛙鳴,小村落是那樣幽寂,汪越的小屋也充滿著靜谧。
身爲農校教師的他,正值暑假卻無家可探,也不知是否爲了與她親近,他整天待在那簡陋的小茅屋裏。
在她的鼓勵之下,他又開始了研讀和寫作曆程,書桌上卷帙散亂,是他在整理的《新文學史綱》。
她靜靜走過來,在他面前放下一碗清香撲鼻的藕粉,他停了筆,從沈思境界裏出來,胸中正翻騰著剛才批閱傅雷翻譯的《貝多芬傳》,他不無感慨:
“太陽是孤寂的,月亮是孤寂的,星星卻難于計數,啊,優秀的心靈易于卓越的孤獨!”
蕙心說:“是啊,古來聖賢皆寂寞,難道他們真的心如鐵石?”
“所謂甘于寂寞,是指胸懷壯志,意欲有所作爲的人,不能沈湎于世俗的燈紅酒綠之中,但並不是說,他不需要人間的溫馨!”
她娴靜地聆聽他的侃切高見,他那孩童般的率真,那些不凡的見地,確使她由衷的欽慕。
他注視著她那文靜的面上透出溫婉微笑,顯出一種高雅的氣韻。蘭心?蕙質?他也說不出從她身上馥溢出來的是哪一種美質,總之,是一種使他不可抗拒的魅力。
四周充滿著靜寂,空氣中氲氤著甜融融的氣息。
他的心震憾了一下,蓦地起身,走過去拉起了她纖柔的小手。
“蕙心,很久以來,我就想告訴你了!”
她征征地望著他。
他嗫嚅著:“我很怕在感情上負債,可是,哎!我總覺得我欠你太多太多……”
“別說了!”她柔聲含颦,淚光晶瑩。
長期以來憂患生涯、苦難歲月的壓抑,更謹記:“愛她而不傷害她”的信條,雖然心中充滿了聖潔真摯的情愫,卻不知如何把胸中千鍾浩氣、萬斛柔情向她傾訴。
平時文思泉湧,人稱“才子”的他,此時竟語無倫次,不知如何表白自己的心迹。
他久久凝注她那秀媚的眸子,泛上一圈霧光,若有所思的樣子,是那樣惹人愛憐,一股激情從心底湧起,他深情地把她緊緊擁入懷裏,她把頭埋在他寬厚的胸懷,聽見他的心正在狂跳。
他無比慶幸,在苦患的人世間終于尋覓到了知音。
細雨依然落個不停,玉溪一片朦胧寒煙,汪越久久伫立,怔忡望著那橋畔小路,內心深摯地一遍遍呼喚:“蕙心,蕙心,你在哪裏?”
萬分悔恨,春節期間,奔走于招工組、知青辦公室,這是最後“大招工”的緊要關頭啊!可是他在上海失去了一切親人,無家可歸,招工亦無落腳處,多日來奔波勞累,一無所獲,最後,出于無奈,采取下策,他只得求助于遠在西域的哥哥。
春節過後,他急切返鄉,盼望與她團聚。可是人去鶴杳,留給他的是她臨行前倉促寫就的辭別信,告知公社調她去縣城衛生學校集訓。他迫不及待趕去縣城,得到的卻是她分回上海的訊息。
緊接著農校開學,他按部就班于繁重的教學工作,然而內心每時每刻伴著深切的思戀。常常夜不能寐,那濃縮著數不清的情愁別緒,刻骨銘心地把那雙清瑩的眼睛深埋心底。
不堪回首啊!那無情歲月留在心靈的創痕,新疆的調令,嚴限報到時間,于是他開始了稱爲“流放西域”的生涯。
中原幽深的夜色和西域莽莽的黃沙,向西急馳的列車輾碎了他飄浮的夢影。
他跋山涉水,餐風宿露,在那幹旱的黃土,蒙塵的小鎮,饑餓難耐,囊中空虛,甚至連別人扔下西瓜皮也撿來充饑。
終于挨到了烏魯木齊,找到了車隊的哥哥,取得了一份低下的工作。
從此,在那氣候反覆無常,人地生疏而遼遠蒼涼的邊塞,在那旱天風沙彌漫,雨天道路泥濘的土地上碌碌終日,常隨車隊辛勞奔波于天蒼蒼野茫茫的千裏草原,只偶見遊牧人的帳幕,實無情趣追溯那千古奇觀的絲綢之路,亦無心思去懷想天竺通往大唐的悠悠駝鈴。
時常扪心自問:“難道就只爲了糊口而辛勞?難道就如此消磨蒼白的青春?”
只是忘不了那雙清澈而深沈的眼睛,排遣不去那份悠悠的懷思。
好不容易奮爭到了一次出差的機會,在那短暫而寶貴的時光,他尋尋覓覓,奔勞苦辛,幾乎找遍了大上海所有的醫院、診所,甚至在人流如潮的街市,有時走過一位端莊的少女,他總要去捕捉身旁那一個機遇。
他曾經虔誠的祈禱:多麼希望能見到你清秀倩影,多麼期盼能聽見你一聲親切的呼喚!
可是啊,急切的期待,變成了無可奈何的歎息,最終大失所望。
生活啊,爲什麼如此冷酷?
命運啊,爲何如此無情?
這人世間的缺憾,這命運的不公平,這宇宙間的一切一切誰能預料得到?誰又能掌握得了?
莫非真像一位作家所言:
生命是一種錯誤。
夢中所見才是無比的真實?
叁
苦苦的牽念,悠悠的懷思,一種無可放置的心情,一種泛泛的期待,汪越決定禮拜天親自前往佛教醫院。
多年的魂牽夢萦,許久的渴想,終將變爲現實,他竟不由得心神震顫,想過多少回了,她會是個什麼模樣呢?相見時該說些什麼?她還會認識我嗎?……
清新的晨風中,汪越在九龍ΧΧ站下車,他提早來到潔淨清幽的佛教醫院。他走進那整潔甯靜的甬道,望著晨霧中綠意蔥翠的花木庭園,仿佛回到當年蜿蜒流水的幽靜村落,獨坐蓮葉田田的荷塘,凝望農家的炊煙,夢境如霧、如煙。
不一會,那幢乳白色的大樓,有人開始忙碌起來,辦公室、門診部、挂號室開始出現身穿潔白衣裙的護士小姐,人們在忙著打掃、整理,爲新一天作好准備。
終于,她出現了,從住院部的拐角處,順著花木凝香的整齊甬道走了過來,啊,真是她!思念情切使他淚眼模糊,盡管烏黑的秀發沒有了,可是他一眼就認出了她,那淺灰色的長衫更顯高雅、飄逸,當年清純的靈氣依舊,只是更增添了幾分莊穆、恬靜。
一個懷抱小孩的婦女,親切上去打招呼,她慈和地撫摸小孩頭發,軟言慰喻,那淡雅的微笑,依舊是當年那般純真。
“啊,蕙心!蕙心!”他在心底呼喚那個镌刻在心靈的芳名,他的心狂跳不已,起身相迎,突然感到心裏一陣緊縮,帶點慌,帶點亂。
她緩緩走過來,四目相接,只一瞬間,她分明看見了他,仍是面帶自然親切的微笑,走了過去。
他怅然止步,天哪!她顯然只把我當作一名打工的平民或是一位普通的病員,他心裏悸動著一抹酸楚,她完全不認識我了!
汪越下意識地摸出手帕,擦了擦瘦削的面頰,眼睛盯著自己的雙腳,是啊,整整十二年,我變得太多太多了!
他心緒紊亂,思潮激蕩,我心中供奉了整整十二年的“女神”啊,原以爲今生一別成永訣,實難料這不期而遇卻恍如隔世。
他愣愣地伫立良久,癡癡凝望著她那清颀飄逸的身影。
他帶著無端的惆怅,恍如夢中,視線隨她到了那間寬敞的辦公室,他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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