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而不知除陸王稍受佛家影響外,其余十之八九皆道家的余裔。就是解放以前許多正式講理學的學者及其著作,我也認爲骨子裏面還是道家的思想。所以我覺得中國傳統的思想,表面是儒家,實際是道家。道家思想支配了兩千多年來的中國,而學術界無人注意,豈非咄咄怪事。凡此種種,我將于《中國哲學研究》,《佛教與中國思想》及《論鄉願文化》叁書中詳論之,茲不具述。
“封建的個人主義”的物質基礎是封建的農業經濟,至鴉片戰爭之後而發生動搖,辛亥革命之後而搖搖欲墜,加以帝國主義勢力的不斷深入,在叁四十年之內造成了次殖民地的經濟,被“五四”運動所揭開的封建黑幕、自始就未能抛棄;同時更攙進了帝國主義帶來的變了色的個人主義,使我國人民在思想方面加重了苦難、這就是蔣介石反動政府統治之下,爲什麼那樣貪汙腐化、荒淫無恥的主要原因。最近梁漱溟先生說:
過去我滿眼看見的都是些死人,所謂行屍走肉,其身未死,其心已死。大多數是混飯吃,混一天算一天,其他好歹不管。本來要管亦管不了,他們原是被人管的。而那些管人的呢
把持國事,油腔滑調,言不由衷,好話說盡,壞事做盡。——其壞事作盡,正爲其好話說盡。可怕的莫過言不由衷,恬不知恥;其心死絕就在這裏。全國在他們領導下,怎不被拖向死途! (《國慶日的一篇老實話》)
過去情形確實如此,據我看來,乃是在次殖民地的經濟基礎上,“封建的個人主義”和變了色的個人主義混合起來所表現的結果。而現在呢
梁先生又說:
今天不然了。我走到各處,都可以看見不少人站在各自崗位上正經幹,很起勁的幹,乃至彼此互相鼓勵著幹,有組織配合地幹。大家心思聰明都用在正經地方。在工人就技藝日進,創造發明層出不窮。在農民則散漫了數千年,居然亦能組織得很好。這不是活起來是什麼
由死到活,起死回生,不能不歸功于共産黨的領導。共産黨大心大願,會組織,有辦法,這是人都曉得的。但我發現他們的大同處,是話不一定揀好的說,事情卻能揀好的作。言不由衷的那種死症,在他們比較少。他們不要假面予,而想千真事兒。所以不護短,不掩飾,錯了就改。有痛有癢,好惡真切,這便是唯一生機所在。從這一點生機擴大起來,就有今天廣大局面中的新鮮活氣,並將以開出今後無盡的前途。(同上)
這的確也是老實話,據我看來,乃是徹底抛棄了封建的個人主義,實踐了“人本的集體主義”之結果。我歡迎這個人本的集體主義,稱揚這個人本的集體主義,讴歌這個人本的集體主義,並將追隨這個人本的集體主義。
回頭來談談佛教。據我看,釋迦牟尼從婆羅門教神權封建統治裏面發掘出了“人”,建立了人本主義而不是向個人主義的一面走,乃是向集體主義一面走的。譬如“僧”的全譯爲“僧伽”(Samgha),其意義如《大智度論》卷叁雲:“僧伽秦言衆,多比丘一處和合是名僧伽。譬如大樹叢聚是名爲林,一一樹不名爲林,除一一樹亦無林。如是一一比丘不名爲僧,除一一比丘亦無僧。諸比丘和合故名僧一。又《四分律行事鈔》卷上一雲:“僧者以和爲義。”所謂“和合”或“和”,正確的說法爲“六和敬”,又名六慰勞法,六可法,簡稱六和。《大乘義章》卷十二雲:
六和敬者,同止安樂不惱行也。起行不乖名之爲和,以行和故情相親重, 目之爲敬。和敬不同,一門說六:一身業同,二口業同,叁意業同,四同戒,五同施,六同見。身業同者,略有二種:一離過同,同離殺盜邪淫等事;二作善同,同爲一切禮拜等善。口業同者,亦有二種:一離過同,同皆遠離妄語兩舌惡口绮語;二作善同,同爲贊誦贊詠等善。意業同者,亦有二種:一離過同,同離一切煩惱業思;二作善同,同修信進念定慧等一切善法。言同戒者,略有二種:一受戒同;二持戒同。言同施者,略有二種:一內施同, 自舍己身奉獻給尊事;二外施同,舍余資生。言見同者,見謂見解,略有二種:一世谛中見解無別;二真谛中見解無別。
六和敬的解說,又有約爲:“身和同住,口和無爭,意和同悅,見和同解,戒和同修,利和同均。”也足以充分表現集體主義的精神。經律論叁藏中的律藏,完全爲維護這六和敬、完成這六和敬而設。六和敬完成,僧伽團體成爲人類社會上理想的樂園,這在神權封建統治壓迫下的古代印度人看起來,一定覺得非常新鮮,非常溫暖,好像一個人從冰天雪地或孤零零的荒郊,驟然走進了裝有暖氣的家園。所以釋迦牟尼佛在當時能夠攝化那麼許多信徒,戰勝一切外道邪魔,而不必像其他教主借助于計謀或武力。關于這許多,我擬寫《革命的佛教》,《釋尊及其弟子》兩書詳論之,這裏不多說。
又《瑜伽師地論真實義品》雲:
菩薩行勝義故,于一切法平等平等,以真如慧如實觀察,于一切處具平等見,具平等心,得最勝舍。依止此舍,于諸明處(五明:內明爲佛學,聲明指文字學文學等而言,因明相當于論理學,工巧明包括自然科學應用科學等,醫方明可知)一切善巧勤修習時,爲斷衆生一切疑難,爲惠衆生諸饒益事,爲自攝受一切智因,雖複遭遇一切劬勞、一切苦難而不退轉,速疾能令身心無勞倦,于諸善巧速能成熟。得大念力,不因善巧而自貢高,亦于他所無有秘吝。是諸菩薩于生死中如如流轉,遭大苦難,如是如是于其無上正等菩提,堪能增長。
這裏面我們要注意所謂大乘菩薩行,是在生死苦難中,煩惱紛擾中開展出來的。也就是把人家當作自己,從爲人的工作中充實自己。所以大乘菩薩深入群衆,隨衆生投入驢胎馬腹都可以,這更鮮明的揭示了集體主義的精神。至于爲什麼要這樣“行”的理論根據,當然很多,現在也不談。
我們如果學梁漱溟先生的話來講,釋迦牟尼佛從人本主義走向集體主義,可以說是人類思想上的“早熟”。恩格斯雲:“辯證的思想卻爲人類所獨有,但是要有辯證的思想,也必待發展到較高程度的時候。(如佛教徒與希臘人)其完滿的發展更足遲了,直到現代哲學才算達到。”(杜畏之譯《自然辯證法》第241頁)這裏面所謂“發展到較高程度”,或者含有“早熟”的意思,所以佛教在印度流傳了一千多年,經過幾次巨大的變遷,而仍不能爲印度社會所全部接受,終至衰亡。其來我國,又正在“封建的個人主義”成熟之後,西來僧侶自始就和方士混在一起,不能不用神異天堂地獄、禍福休咎等一類宗教的情調吸引信徒,于是和“封建的個人主義”剛好合拍。佛教本有的精神以及大乘菩薩行,據我看來,在中國佛教史上除了個別的大德、少數的宗派偶有所表見外,很少發生作用。寫到這裏我想談一談禅宗史上的馬祖建叢林、百丈立清規。
《景德傳燈錄》卷六附《禅門規式》雲:
百丈大智禅師以禅宗肇自少室,至曹溪以來多居律寺;雖別院,然于說法住持未合規度,故常爾介懷。乃曰:祖之道欲誕布化元,冀來際不泯者,豈當與諸部阿笈摩教爲隨行耶
(原注:舊梵語阿含,新雲阿笈摩,即小乘教也。)或曰,瑜伽論璎珞經是大乘戒律,胡不依隨哉
師曰,吾所宗非局大小乘,非異大小乘,當博約折中設于製範務其宜也。于是創意別立禅居。凡具道眼有可尊之德者,號曰長老,如西域道高臘長呼須菩等之謂也。既爲化主即處于方丈,同淨名之室,非私寢之室也。不立佛殿唯樹法堂者,表佛祖親囑授當代爲尊也。所褒學衆無多少無高下,盡入僧堂中依夏次安排,設長連床施椀架,挂搭道具。除入室請益,任學者勤怠,或上或下不拘常准。其閩院大衆朝參夕聚,長老上堂升坐,主事徒衆雁立側聆、實主問酬、激揚宗要者,示依法而住也。齋粥隨宜,二時均遍者,務于節儉,表法食雙運也。行普請法,上下均力也。置十務謂之寮舍,(原注:主飯者目爲飯頭,主菜者目爲菜頭,他皆仿此。)每用首領一人管多人營事,令各司其局也。或有假號竊形混于清衆,並別致喧擾之事,即堂維那檢舉抽下本位挂搭,擯令出院,貴安清衆也。或彼有所犯,即以拄杖杖之,集衆燒衣缽道具遣逐,從偏門而出者,示恥辱也。
禅宗通常稱爲教外別傳,其實足教內精髓,百丈清規也頗得集體主義之意。茲再舉公案一則如下,藉以考見禅宗叢林開始時“和合”的情形:
因普請鋤地次,忽有一僧聞飯鼓鳴,舉起鋤頭大笑便歸。師(即百丈)雲:俊哉,此是觀音入理之門。師歸院乃喚其僧問,適來見什麼道理便恁麼
對雲:適來只聞鼓聲動,歸吃飯去來。師乃笑。(《景德傳燈錄》卷六)
自從禅宗盛行,其他宗派都被壓倒,一千年來的中國佛教史,簡直就是禅宗史。百丈清規,也就成爲全國寺院的清規。就是到現在,寺院裏面職事的名目依然承襲未改。所可惜的足一般寺院只抄襲了百丈韻皮毛,而沒有師法其精神。加以曆代朝野的信奉施舍,全國寺院大都擁有相當多的土地和房産,學佛的六和僧團,一變而爲賴佛逃生者的寄生之所,百丈清規一再修改,居然與“封建的個人主義”沆瀣一氣,禅宗祖師們所提攜的“了生脫死”,以及淨土宗的“往生西方”,密宗的“即身成佛”,也帶著道家羽化登仙的濃厚的臭味。老實說,中國佛教自趙宋以後,簡直足“叁教同源”,一塌胡塗。如果稍加分析,則形式攙雜了儒家的宗法製度,內容則是道家的個人主義。住持佛法的“僧寶”如此,皈依叁寶的男女居士當然也未必能見過于師。盲盲相導,天下同風,造成佛教界的“死水一潭”。
這一潭死水,在解放之後,稍稍起了一點波瀾,乃是因爲經濟基礎發生了動搖的關系。可是據我看來,到目前爲止,佛教界還未十分警覺,若幹寺院及其負責人還在那裏散布死氣;至使大部分佛教徒對于世出世間的是非邪正,還分別得不大清楚,這就嚴重的影響到整理或改革了。我的所謂困難,乃在于此。換一句話說,佛教徒(包括大部分出家僧尼在家男女居士在內)放不下“封建的個人主義”的包袱,提不起走向“人本的集體主義”的任務,徘徊歧路,趑趄不前,一切就不免落後,暮氣沈沈了。
但是佛教徒能常此終古嗎
我們不妨學陳銘樞先生的筆調答曰:不能,不能。上宋我已從個人主義的起源,說到今後人類社會非走“人本的集體主義”的道路不可,而且蘇聯和我國已經走上了這個道路,一切開展得很好,以後必能充分達到集體主義的最高目標。則佛教徒背上的那個沈重的個人主義的包袱,亦必有放下之一日;佛教早熟的集體主義的精神,終會被采取應用。因此我對于佛教的前途,始終是樂觀的;同時認爲整理或改革佛教,不單單是爲了佛教,而是爲了人類的前途,爲了完成自己做人的任務。同志們!我愛這個時代,我尤愛我們的教主釋迦牟尼佛。
(原載《現代佛學》1950年第1卷第3期)
《從個人主義到集體主義——論佛教革新運動中的困難問題》全文閱讀結束。